經學歷史
經學歷史 作者:皮錫瑞 清 |
一、經學開闢時代
[编辑]凡學不考其源流,莫能通古今之變;不別其得失,無以獲從入之途。古來國運有盛衰,經學亦有盛衰;國統有分合,經學亦有分合。歷史具在,可明征也。經學開闢時代,斷自孔子刪定《六經》為始。孔子以前,不得有經;猶之李耳既出,始著五千之言;釋迦未生,不傳七佛之論也。《易》自伏羲畫卦,文王重卦,止有畫而無辭;〈(史遷、揚雄、王充皆止云文王重卦,不云作《卦辭》。)〉亦如《連山》、《歸藏》止為卜筮之用而已。《連山》、《歸藏》不得為經,則伏羲、文王之《易》亦不得為經矣。《春秋》,魯史舊名,止有其事其文而無其義;亦如晉《乘》、楚《梼杌》止為記事之書而已。晉《乘》、楚《梼杌》不得為經,則魯之《春秋》亦不得為經矣。古《詩》三千篇,《書》三千二百四十篇,雖卷帙繁多,而未經刪定,未必篇篇有義可為法戒。《周禮》出山巖屋壁,漢人以為瀆亂不驗,又以為六國時人作,未必真出周公。《儀禮》十七篇,雖周公之遺,然當時或不止此數而孔子刪定,或並不及此數而孔子增補,皆未可知。觀「孺悲學士喪禮於孔子,《士喪禮》於是乎書」,則十七篇亦自孔子始定;猶之刪《詩》為三百篇,刪《書》為百篇,皆經孔子手定而後列於經也。《易》自孔子作《卦爻辭》、〈(《史記·周本紀》不言文王作《卦辭》,《魯世家》不言周公作《爻辭》,則《卦辭》、《爻辭》亦必是孔子所作。)〉《彖》、《象》、《文言》,闡發羲、文之旨,而後《易》不僅為占筮之用。《春秋》自孔子加筆削褒貶,為後王立法,而後《春秋》不僅為記事之書。此二經為孔子所作,義尤顯著。漢初舊說,分明不誤;東漢以後,始疑所不當疑。疑《易》有「蓋取諸益」、「蓋取諸噬嗑」,謂重卦當在神農前。疑《易》有「當文王與紂之事邪」,謂《卦爻辭》為文王作。疑《爻辭》有「箕子之明夷」、「王用亨於岐山」,謂非文王所作,而當分屬周公。於是《周易》一經不得為孔子作;孔《疏》乃謂文王、周公所作為經,孔子所作為傳矣。疑《左氏傳》韓宣適魯,見《易象》與魯《春秋》,有「吾乃今知周公之德」之言,謂周公作《春秋》。於是《春秋》一經不得為孔子作;杜預乃謂周公所作為舊例,孔子所修為新例矣。或又疑孔子無刪《詩》、《書》之事,《周禮》、《儀禮》並出周公,則孔子並未作一書;章學誠乃謂周公集大成,孔子非集大成矣。
讀孔子所作之經,當知孔子作《六經》之旨。孔子有帝王之德而無帝王之位,晚年知道不行,退而刪定《六經》,以教萬世。其微言大義實可為萬世之準則。後之為人君者,必遵孔子之教,乃足以治一國;所謂「循之則治,違之則亂。」後之為士大夫者,亦必遵孔子之教,乃足以治一身;所謂「君子修之吉,小人悖之凶。」此萬世之公言,非一人之私論也。孔子之教何在?即在所作《六經》之內。故孔子為萬世師表,《六經》即萬世教科書。惟漢人知孔子維世立教之義,故謂孔子「為漢定道」、「為漢制作」。當時儒者尊信《六經》之學可以治世,孔子之道可為弘亮洪業、贊揚迪哲之用。朝廷議禮、議政,無不引經;公卿大夫士吏,無不通一藝以上。雖漢家制度,王霸雜用,未能盡行孔教;而通經致用,人才已為後世之所莫逮。蓋孔子之以《六經》教萬世者,稍用其學,而效已著明如是矣。自漢以後,闇忽不章。其尊孔子,奉以虛名,不知其所以教萬世者安在;其崇經學,亦視為故事,不實行其學以治世。特以歷代相承,莫之敢廢而已。由是古義茫昧,聖學榛蕪。孔子所作之《易》,以為止有《十翼》;則孔子於《易》,不過為經作傳,如後世箋註家。陳摶又雜以道家之圖書,乃有伏羲之《易》、文王之《易》加於孔子之上,而《易》義大亂矣。孔子所定之《詩》、《書》,以為並無義例;則孔子於《詩》、《書》,不過如昭明之《文選》、姚鉉之《唐文粹》,編輯一過,稍有去取。王柏又作《詩疑》、《書疑》,恣意刪改,使無完膚,而《詩》、《書》大亂矣。孔子所作之《春秋》,以為本周公之凡例;則孔子於《春秋》,不過如《漢書》之本《史記》、《後漢書》之本《三國志》,鈔錄一過,稍有增損。杜《註》、孔《疏》又不信一字褒貶,概以為闕文疑義;王安石乃以《春秋》為斷爛朝報,而《春秋》幾廢矣。凡此皆由不知孔子作《六經》教萬世之旨,不信漢人之說,橫生臆見,詆毀先儒。始於疑經,漸至非聖。或尊周公以壓孔子,〈(如杜預之說《春秋》是。)〉或尊伏羲、文王以壓孔子,〈(如宋人之說《易》是。)〉孔子手定之經,非特不用以教世,且不以經為孔子手定,而屬之他人。經學不明,孔教不尊,非一朝一夕之故,其所由來者漸矣。故必以經為孔子作,始可以言經學;必知孔子作經以教萬世之旨,始可以言經學。
孔子以前,未有經名,而已有經說,具見於《左氏內外傳》。《內傳》所載元亨利貞之解,黃裳元吉之辨,夏後之九功九歌,文武之九德七德,《虞書》數舜功之四凶十六相,以及《外傳》之叔向、單穆公、閔馬父、左史倚相、觀射父、白公子張諸人,或釋《詩》,或征禮,〈(詳見王應麟《困學紀聞》。)〉非但比漢儒故訓為古,且出孔子刪訂以前。惟是《左氏》浮誇,未必所言盡信。穆姜明隨卦之義,何與《文言》盡符;季劄在正樂之前,豈能雅頌得所。〈(《困學紀聞》引「克己復禮」「出門如賓」二條,云:「左氏粗聞闕里緒言,每每引用,而輒有更易。穆姜於隨舉《文言》,亦此類。」)〉《三墳》、《五典》、《八索》、《九邱》見《左氏昭》十二年。《周禮》外史掌《三墳》、《五典》之書;鄭《註》「楚靈王所謂《三墳》、《五典》。」據此,則《三墳》、《五典》乃《書》之類。偽孔安國《尚書傳序》曰:「伏羲、神農、黃帝之書,謂之《三墳》;少昊、顓頊、高辛、唐、虞之書,謂之《五典》;八卦之說謂之《八索》;九州之志,謂之《九邱》。」其解《三墳》、《五典》,本於鄭《註》;《八索》、《九邱》,本於馬融。據其說,則《八索》乃《易》之類。皆無明據,可不深究。今所傳惟《帝典》;〈(伏生傳《尚書》止有《堯典》,而《舜典》即在內;蓋二帝合為一書,故《大學》稱《帝典》。)〉而宋人偽作《三墳書》。若夫伏羲十言,義著消息;神農並耕,說傳古初。黃帝、顓頊之道,具在丹書;少暤紀官之名,創於白帝。洪荒已遠,文獻無征;有裨博聞,無關閎旨。〈(惟伏羲十言之教,於八卦之外,增消、息二字,鄭、荀、虞《易》皆本之以立說。)〉
《王制》「樂正崇四術,立四教,順先王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禮》、《樂》以造士。春、秋教以禮、樂,冬、夏教以《詩》、《書》。」《文獻通考》應氏曰:「樂正崇四術以訓士,則先王之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禮》、《樂》其設教固已久。《易》雖用於卜筮,而精微之理非初學所可語;《春秋》雖公其記載,而策書亦非民庶所得盡窺。故《易象》、《春秋》,韓宣子適魯始得見之。則諸國之教未必盡備六者。蓋自夫子刪定贊修筆削之余,而後傳習滋廣,經術流行。」案應氏之說近是而未盡也。文王重六十四卦,見《史記·周本紀》,而不云作《卦辭》;《魯周公世家》亦無作《爻辭》事。蓋無文辭,故不可以教士。若當時已有《卦爻辭》,則如後世御纂、欽定之書,必頒學官以教士矣。觀樂正之不以《易》教,知文王、周公無作《卦爻辭》之事。《春秋》,國史相傳,據事直書,有文無義,故亦不可以教士。若當時已有褒貶筆削之例,如朱子《綱目》有《發明》、《書法》,亦可以教士矣。觀樂正之不以《春秋》教,知周公無作《春秋》凡例之事。《論衡須頌篇》曰:「問說《書》者『欽明文思』以下,誰所言也?曰:篇家也。篇家誰也?孔子也。」匡衡上疏曰:「孔子論《詩》,以《關雎》為首。」張超《誚青衣賦》曰:「周漸將衰,康王晏起。畢公喟然,深思古道。感彼關雎,德不雙侶。孔氏大之,列冠篇首。」是漢人以為《詩》、《書》皆孔子所定,而《易》與《春秋》更無論矣。
孔子出而有經之名。《禮記經解》「孔子曰:入其國,其教可知也:其為人也,溫柔敦厚,《詩》教也;疏通知遠,《書》教也;廣博易良,《樂》教也;潔靜精微,《易》教也;恭儉莊敬,《禮》教也;屬辭比事,《春秋》教也。」始以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禮》、《樂》、《易》、《春秋》為《六經》。然篇名《經解》,而孔子口中無經字。《莊子·天運篇》「孔子謂老聃曰:丘治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禮》、《樂》、《易》、《春秋》六經。」孔子始明言經。或當刪定《六經》之時,以其道可常行,正名為經。又《莊子·天道篇》「孔子西藏書於周室,……往見老聃,而老聃不許,於是繙十二經以說。」《經典釋文》「說者云: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禮》、《樂》、《易》、《春秋》,又加《六緯》,合為十二經也。一說云:《易》上、下經並《十翼》,為十二。又一云:《春秋》十二公經也。」三說不同,皆可為孔子時正名為經之證。經名正,而惟皇建極,群下莫不承流;如日中天,眾星無非拱向矣。龔自珍曰:「仲尼未生,先有《六經》;仲尼既生,自明不作;仲尼曷嘗率弟子使筆其言以自制一經哉!」如龔氏言,不知何以解夫子之作《春秋》。是猶惑於劉歆、杜預之說,不知孔子以前不得有經之義也。
《六經》之外,有《孝經》,亦稱經。《孝經緯鉤命訣》「孔子曰:吾志在《春秋》,行在《孝經》。」又曰:「《春秋》屬商,《孝經》屬參。」是孔子已名其書為《孝經》。其所以稱經者,《漢書藝文志》曰:「夫孝,天之經,地之義,民之行也。舉大者言,故曰《孝經》。」鄭註《孝經序》曰:「《孝經》者,三才之經緯,五行之綱紀。孝為百行之首;經者,不易之稱。」鄭註《中庸》「大經大本」曰:「大經謂《六藝》,而指《春秋》也;大本,《孝經》也。」漢人推尊孔子,多以《春秋》、《孝經》並稱。《史晨奉祀孔子廟碑》云:「乃作《春秋》,復演《孝經》。」《百石卒史碑》云:「孔子作《春秋》,制《孝經》。」蓋以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易》、《禮》為孔子所修,而《春秋》、《孝經》乃孔子所作也。鄭康成《六藝論》云:「孔子以《六藝》題目不同,指意殊別,恐道離散,後世莫知根源,故作《孝經》以總會之。」據鄭說,是《孝經》視諸經為最要,故稱經亦最先。魏文侯已有《孝經傳》,是作傳者亦視諸經為先,與子夏《易傳》同時矣。二書,《藝文志》皆不載。
刪定《六經》之旨,見於《史記》。《孔子世家》云:「孔子之時,周室微而禮、樂廢,《詩》、《書》缺。追述三代之禮,序《書》傳,上紀唐、虞之際,下至秦繆,編次其事。曰:『夏禮,吾能言之,杞不足征也;殷禮,吾能言之,宋不足征也;足,則吾能征之矣。』觀殷、夏所損益,曰:『後雖百世可知也;以一文一質。周監二代,郁郁乎文哉!吾從周。』故《書》傳、《禮》記自孔氏。孔子語魯太師:『樂其可知也。始作,翕如;縱之,純如,皦如,繹如也,以成。』『吾自衛反魯,然後樂正,雅頌各得其所。』古者《詩》三千餘篇,及至孔子,去其重,取可施於禮義。上采契、後稷,中述殷、周之盛,至幽、厲之缺,始於衽席。故曰:『《關雎》之亂,以為《風》始;《鹿鳴》為《小雅》始;《文王》為《大雅》始;《清廟》為《頌》始。』三百五篇,孔子皆弦歌之,以求合《韶》、《武》雅頌之音。禮樂自此可得而述,以備王道,成六藝。孔子晚而喜《易》,序《彖》、《系》、《象》、《說卦》、《文言》。讀《易》,韋編三絕,曰;『假我數年,若是,我於《易》則彬彬矣。』孔子以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禮》、《樂》教弟子,蓋三千焉;身通六藝者,七十有二人。」據此,則孔子刪定《六經》,《書》與《禮》相通,《詩》與《樂》相通,而《禮》、《樂》又相通。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禮》、《樂》教弟子三千,而通六藝止七十二人;則孔門設教,猶樂正四術之遺,而《易》、《春秋》非高足弟子莫能通矣。
《史記》以《春秋》別出於後,云:「子曰:『弗乎!弗乎!君子疾歿世而名不稱焉。吾道不行矣!吾何以自見於後世哉!』乃因史記作《春秋》,上至隱公,下訖哀公十四年。據魯,親周,故殷;運之三代,約其文辭而指博。故吳、楚之君自稱王,而《春秋》貶之曰子;踐土之會,實召周天子,而《春秋》諱之曰『天王狩於河陽』。推此類以繩當世貶損之義。後有王者,舉而開之,《春秋》之義行則天下亂臣賊子懼焉。孔子在位,聽訟、文辭有可與人共者,弗獨有也,至於為《春秋》,筆則筆,削則削,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。弟子受《春秋》,孔子曰:『後世知丘者以《春秋》,罪丘者亦以《春秋》。』」案《史記》以《春秋》別出於後,而解說獨詳,蓋推重孔子作《春秋》之功比刪訂諸經為尤大,與孟子稱孔子作《春秋》比禹抑洪水、周公兼夷狄相似。其說《春秋》大義,亦與《孟子》、《公羊》相合,知有據魯、親周、故殷之義,則知《公羊》家三科九旨之說未可非矣。知有繩當世貶損之文,則知《左氏》家經承舊史、史承赴告之說不足信矣。知有後世知丘罪丘之言,則知後世以史視《春秋》,謂褒善貶惡而已者,尤大謬矣。〈(程子曰:「後世以史視《春秋》,謂褒善貶惡而已,至於經世之大法,則不知也。」切中漢以後說春秋之失。)〉
二、經學流傳時代
[编辑]經名昉自孔子,經學傳於孔門。《韓非子顯學篇》云:「孔子之後,儒分為八,有子張氏、子思氏、顏氏、孟氏、漆雕氏、仲良氏、公孫氏、樂正氏之儒。」陶潛《聖賢群輔錄》云:「顏氏傳《詩》,為諷諫之儒;孟氏傳《書》,為疏通致遠之儒;漆雕氏傳《禮》,為恭儉莊敬之儒;仲良氏傳《樂》,為移風易俗之儒;樂正氏傳《春秋》,為屬辭比事之儒;公孫氏傳《易》,為潔靜精微之儒。」諸儒皆不傳,無從考其家法;可考者,惟卜氏子夏。洪邁《容齋隨筆》云:「孔子弟子,惟子夏於諸經獨有書。雖傳記雜言未可盡信,然要為與他人不同矣。於《易》則有《傳》。於《詩》則有《序》。而《毛詩》之學,一云:子夏授高行子,四傳而至小毛公;一云:子夏傳曾申,五傳而至大毛公。於《禮》則有《儀禮喪服》一篇,馬融王肅諸儒多為之訓說。於《春秋》所云不能贊一辭,蓋亦嘗從事於斯矣。公羊高實受之於子夏。穀梁赤者,《風俗通》亦云子夏門人。於《論語》,則鄭康成以為仲弓、子夏等所撰定也。後漢徐防上疏曰:『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禮》、《樂》,定自孔子;發明章句,始於子夏。』斯其證云。」朱彜尊《經義考》云:「孔門自子夏兼通《六藝》而外,若子木之受《易》,子開之習《書》,子輿之述《孝經》,子貢之問《樂》,有若、仲弓、閔子騫、言遊之撰《論語》;而傳《士喪禮》者,實孺悲之功也。」
《韓非子》言八儒有顏氏;孔門弟子,顏氏有八,未必即是子淵。八儒有子思氏;《子思》二十三篇列《漢志》儒家,今亡。沈約謂《禮記中庸》、《表記》、《坊記》、《緇衣》皆取《子思子》。然則《坊記》、《表記》、《緇衣》之「子言之」、「子曰」,或即子思子之言,故中有引《論語》一條。後人以此疑非孔子之言;解此,可無疑矣。諸篇引《易》、《書》、《詩》、《春秋》,皆可取證古義。劉瓛以《緇衣》為公孫尼子所作,沈約以《樂記》取《公孫尼子》,或即八儒之公孫氏歟?《曾子》十八篇,《漢志》列儒家,今存十篇於《大戴禮記》中:《曾子立事》弟一,《曾子本孝》弟二;《曾子立孝》弟三,《曾子大孝》弟四,《曾子事父母》弟五,《曾子·制言上》弟六,《曾子制言中》弟七,《曾子·制言下》弟八,《曾子·疾病》弟九,《曾子·天員》弟十。中引經義,皆極純正;《天員篇》尤足見大賢之學無不通云。「單居離問於曾子曰:『天員而地方者,誠有之乎?』曾子曰:『天之所生上首,地之所生下首;上首之謂員,下首之謂方。如誠天員而地方,則是四角之不掩也。』」據曾子說,謂員謂方,謂其道,非謂其形。方員同積,員者不能掩方之四角。今地為天所掩,明地在天中。天體渾員,地體亦員,與地球之說合。《周髀算經》、《黃帝內經》皆言地員,非發自西人也。
《史記·儒林傳》曰:「孟子、荀卿之列,咸遵夫子之業而潤色之,以學顯於當世。」趙岐謂孟子通《五經》,尤長於《詩》、《書》。今考其書,實於《春秋》之學尤深。如云「《春秋》,天子之事」、「其義則丘竊取」之類,皆微言大義。惜孟子《春秋》之學不傳。《群輔錄》云樂正氏傳《春秋》,不知即孟子弟子樂正克否。其學亦無可考。惟荀卿傳經之功甚巨。《釋文序錄》《毛詩》,一云:「孫卿子傳魯人大毛公」,則《毛詩》為荀子所傳。《漢書楚元王交傳》「少時嘗與魯穆生、白生、申公同受《詩》於浮丘伯。伯者,孫卿之門人。」《魯詩》出於申公,則《魯詩》亦荀子所傳。《韓詩》今存《外傳》,引《荀子》以說《詩》者,四十有四,則《韓詩》亦與《荀子》合。《序錄》「左丘明作傳以授曾申。申傳衛人吳起。起傳其子期。期傳楚人鐸椒。椒傳趙人虞卿。卿傳同郡荀卿。」則《左氏春秋》,荀子所傳。《儒林傳》云:「瑕丘江公受《穀梁春秋》及《詩》於魯申公。」申公為荀卿再傳弟子,則《穀梁春秋》亦荀子所傳。《大戴曾子立事篇》載《荀子修身》、《大略》二篇文,《小戴樂記》、《三年問》、《鄉飲酒義篇》載《荀子·禮論》、《樂論》篇文,則二戴之《禮》亦荀子所傳。劉向稱荀卿善為《易》,其義略見《非相》、《大略》二篇。是荀子能傳《易》、《詩》、《禮》、《樂》、《春秋》,漢初傳其學者極盛。
五三《六經》載籍,〈(見司馬相如《封禪書》。五三謂五帝三王,)〉定自尼山;七十二子支流,分於戰國。馯臂子弓之傳《易》,實授蘭陵;〈(《荀子》書稱仲尼、子弓,或即傳《易》之馯臂子弓。)〉高行、孟仲之言《詩》,〈(傳《毛詩》之高行子孟仲子當即《孟子書》所載者。)〉或師鄒嶧。《王制》在赧王之後,說本鄭君;《周官》為六國之書,論原何氏。凡今古學之兩大派,皆魯東家之三四傳。〈(《王制》為今學大宗,《周官》為古學大宗。鄭君欲和同今古文,以《王制》為殷制,《周官》為周制,調停其說。)〉雖云枝葉扶疏,實亦波瀾莫二。是以文侯貴顯,能言大學明堂;蒙吏荒唐,解道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禮》、《樂》。秦廷議禮,援天子七廟之文;〈(見《秦始皇本紀》。)〉《汲冢》紀年,仿《春秋》一王之法。良田祖龍肆虐,博士尚守遺書;獲麟成編,西河能傳舊史。當時環堵之士,遁世之徒,崎嶇戎馬之間,展轉縱橫之際,惜年代綿邈,姓氏湮淪;如《公羊》有沈子、司馬子、北宮子、魯子、高子六人,《穀梁》有沈子、屍子二人,皆獨抱遺經,有功後學者。
墨子之引《書傳》,每異孔門;呂氏之著《春秋》,本殊周制。其時九流競勝,諸子爭鳴;雖有古籍留遺,並非尼山手訂。引《書》間出百篇之外,引《詩》或在三千之中,但可臚為異聞,不當執證經義。萬章之問井廩,難補《舜典》逸文;鄭君之註南風,不取《屍子》雜說。誣伊尹以嬰戮,據周公之出奔,疑皆處士橫議之詞,流俗傳聞之訓。雖《魏史》出安釐之世,蒙恬見未焚之書,而義異常經,說難憑信。此其授受,本別參商;惜乎辭辟,未經鄒孟。宜有別裁之識,乃無泥古之譏。〈(《竹書》所云:堯幽囚,益幹啟位,太申殺伊尹,與咸邱蒙之說何異?蒙恬言周公奔楚;亦戰國人之說。恬非經師,雖古,不足信也。)〉
秦政晚謬,乃致燔燒;漢高宏規,未遑庠序。而叔孫生、伏生皆博士故宮,杜田生、申公亦先朝舊學;摭拾秦灰之後,寶藏漢壁之先;豈但禮器歸陳,弦歌懷魯?劉歆《移太常博士書》曰:「漢興,去聖帝明王遐遠,仲尼之道又絕,法度無所因襲。時獨有一叔孫通,略定禮儀。天下但有《易》卜,未有他書。至孝惠之時,乃除挾書之律。然公卿大臣絳、灌之屬,咸介胄武夫,莫以為意。至孝文皇帝,始使掌故晁錯從伏生受《尚書》。《尚書》初出於屋壁,朽折散絕,今其書見在,時師傳讀而已。《詩》始萌芽。天下眾書往往頗出,皆諸子傳說,猶廣立於學官,為置博士。在朝之儒,惟賈生而已。至孝武皇帝,然後鄒、魯、梁、趙頗有《詩》、《禮》、《春秋》先師。當此之時,一人不能獨盡其經,或為《雅》,或為《頌》,相合而成。《泰誓》後得,博士集而讀之。故詔書曰:『禮壞樂崩,書缺簡脫,朕甚憫焉。』時漢興已七八十年,離於全經,固已遠矣。」案歆欲興古文,故極詆今學,所說不無過當,而亦可見漢初傳經之苦心。
孔子所定謂之經;弟子所釋謂之傳,或謂之記;弟子展轉相授謂之說。惟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禮》、《樂》、《易》、《春秋》六藝乃孔子所手定,得稱為經。如釋家以佛所說為經,禪師所說為律論也。《易》之《系辭》,《禮》之《喪服》,附經最早;而《史記》稱《系辭》為傳,以《系辭》乃弟子作,義主釋經,不使與正經相混也;《喪服傳》,子夏作,義主釋禮,亦不當與喪禮相混也。《論語》記孔子言而非孔子所作,出於弟子撰定,故亦但名為傳;漢人引《論語》多稱傳。《孝經》雖名為經,而漢人引之亦稱傳,以不在六藝之中也。漢人以《樂經》亡,但立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易》、《禮》、《春秋》五經博士,後增《論語》為六,又增《孝經》為七。唐分三《禮》、三《傳》,合《易》、《書》、《詩》為九。宋又增《論語》、《孝經》、《孟子》、《爾雅》為十三經。皆不知經傳當分別,不得以傳記概稱為經也。〈(《易》之《系辭》即卦爻辭;今之《系辭》乃《系辭》傳,蓋商瞿諸人所作,故其中明引子曰。《釋文》,王肅本有傳字。《史記》引《系辭》,謂之《易大傳》。)〉
三、經學昌明時代
[编辑]《史記·儒林傳》曰:「今上即位,趙綰、王臧之屬明儒學,而上亦鄉之。於是招方正賢良文學之士。自是之後,言《詩》於魯則申培公,於齊則轅固生,於燕則韓太傅。言《尚書》,自濟南伏生。言《禮》,自魯高堂生。言《易》,自菑川田生。言《春秋》,於齊、魯自胡毋生,於趙自董仲舒。」申公傳曰:「申公者,魯人也。……獨以《詩經》為訓以教。無傳疑;疑者則闕不傳。……弟子為博士者十餘人,……至於大夫、郎中、掌故以百數。言《詩》雖殊,多本於申公。」轅固生傳曰:「轅固生者,齊人也。以治《詩》,孝景時為博士。……齊言《詩》,皆本轅固生也。諸齊人以《詩》顯貴,皆固之弟子。」韓嬰傳曰:「韓生者,燕人生。孝文帝時,為博士。……推《詩》之意,而為《內外傳》數萬言。其語頗與齊、魯間殊,其歸一也。……燕、趙間言《詩》者由韓生。」傳言《詩》,止有魯、齊、韓三家,而無《毛詩》。伏生傳曰:「伏生者,濟南人也。故為秦博士。孝文帝時,欲求能治《尚書》者,天下無有,乃聞伏生能治,欲召之。是時,伏生年九十餘,老,不能行,於是乃詔太常,使掌故朝錯往受之。秦時焚書,伏生壁藏之;其後兵大起,流亡。漢定,伏生求其書,亡數十篇,獨得二十九篇,即以教於齊、魯之間。學者由是頗能言《尚書》。諸山東大師無不涉《尚書》以教矣。……孔氏有《古文尚書》,而安國以今文讀之,因以起其家,《逸書》得十餘篇,蓋《尚書》滋多於是矣。」傳言《尚書》,止有伏生;雖乃孔氏古文,而不云安國作傳。高堂生傳曰:「諸學者多言《禮》,而魯高堂生最。本《禮》固自孔子時而其經不具;及至秦焚書,書散亡益多。於今獨有《士禮》,高堂生能言之。」傳言《禮》,止有《儀禮》,而無周官。田何傳曰:「自魯商瞿受《易》孔子,……傳……六世至齊人田何,字子莊,而漢興。田何傳東武人王同子仲,子仲傳菑川人楊何。……言《易》者本於楊何之家。」傳言《易》,止有楊何,而無費氏古文。董仲舒傳曰:「董仲舒,廣川人也。以治《春秋》,孝景時為博士。……漢興,至於五世之間,唯董仲舒名為明於《春秋》;其傳,公羊氏也。」胡毋生傳曰:「胡毋生,齊人也。孝景時,為博士。……齊之為《春秋》者,多受胡毋生。公孫弘亦頗受焉。瑕丘江生為《穀梁春秋》。自公孫弘得用,嘗集比其義,卒用董仲舒。」傳言《春秋》,唯《公羊董》、胡二家;略及《穀梁》,而不言左氏。史遷當時蓋未有《毛詩》、《古文尚書》、《周官》、《左氏》諸古文家也。經學至漢武始昌明,而漢武時之經學為最純正。
《困學紀聞》「後漢翟酺曰:『文帝始置一經博士。』考之漢史,文帝時,申公、韓嬰以《詩》為博士,五經列於學官者,唯《詩》而已。景帝以轅固生為博士,而余經未立。武帝建元五年春,初置五經博士。《儒林傳》贊曰:『武帝立五經博士,《書》唯有歐陽,《禮》後,《易》楊,《春秋公羊》而已。』立五經而獨舉其四,蓋《詩》已立於文帝時,今並《詩》為五也。」案《史記儒林傳》,董仲舒、胡毋生皆以治《春秋》,孝景時為博士,則景帝已立《春秋》博士,不止《詩》一經矣。特至武帝,五經博士始備。此昌明經學一大事,而《史記》不載;但云:「武安侯田蚡為丞相,絀黃、老刑名百家之言,延文學儒者數百人,而公孫弘以《春秋》白衣為天子三公,封以平津侯,天下之學士靡然鄉風矣。公孫弘為學官,悼道之郁滯,乃請……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。……郡國縣道邑有好文學、敬長上、肅政教、順鄉里者,……詣太常,得受業如弟子。一歲皆輒試,能通一藝以上,補文學掌故缺。其高第可以為郎中者,太常籍奏。即有秀才異等,輒以名聞。」此漢世明經取士之盛典,亦後世明經取士之權輿。史稱之曰:「自此以來,則公卿大夫吏彬彬多文學之士矣。」方苞謂古未有以文學為官者,誘以利祿,儒之途通而其道亡。案方氏持論雖高,而三代以下既不尊師,如漢武使束帛加璧安車駟馬迎申公,已屬曠世一見之事。欲興經學,非導以利祿不可。古今選舉人才之法,至此一變,亦勢之無可如何者也。
劉歆稱先師皆出於建元之間;自建元立五經博士,各以家法教授。據《儒林傳》贊:《書》、《禮》、《易》、《春秋》四經,各止一家;惟《詩》之魯、齊、韓,則漢初已分;申公、轅固、韓嬰,漢初已皆為博士。此三人者,生非一地,學非一師,《詩》分立魯、齊、韓三家,此固不得不分者也。其後五經博士分為十四:《易》立施、孟、梁丘、京四博士;《書》立歐陽、大小夏侯三博士;《詩》立魯、齊、韓三博士;《禮》立大小戴二博士;《春秋》立嚴、顏二博士;共為十四。《後漢儒林傳》云:「《詩》,齊、魯、韓、毛。」則不止十四,而數共十五矣。《儒林傳》明云:「又有毛公之學,自謂子夏所傳,而河間獻王好之,未得立。」是漢時《毛詩》不立學。《日知錄》以為衍一「毛」字,考訂甚確。漢人治經,各守家法;博士教授,專主一家。而諸家中,惟魯、齊、韓《詩》本不同師,必應分立;若施讎、孟喜、梁丘賀同師田王孫,大小夏侯同出張生,張生與歐陽生同師伏生,夏侯勝、夏侯建又同出夏侯始昌,戴德、戴聖同師後倉,嚴彭祖、顏安樂同師眭孟,皆以同師共學而各顓門教授,不知如何分門,是皆分所不必分者。
漢人最重師法。師之所傳,弟之所受,一字毋敢出入;背師說即不用。師法之嚴如此。而考其分立博士,則有不可解者。漢初,《書》唯有歐陽,《禮》後,《易》楊,《春秋》公羊,獨守遺經,不參異說,法至善也。《書》傳於伏生,伏生傳歐陽,立歐陽已足矣。二夏侯出張生,而同原伏生;使其學同,不必別立;其學不同,是背師說,尤不應別立也。試舉《書》之二事證之。伏生《大傳》以大麓為大麓之野,明是山麓;《史記》以為山林,用歐陽說;《漢書於定國傳》以為大錄,用大夏侯說,是大夏侯背師說矣。伏生《大傳》以孟侯為迎侯,《白虎通·朝聘篇》用之;而《漢書·地理志》,周公封弟康叔,號曰孟侯,用小夏侯說,是小夏侯背師說矣。小夏侯乃大夏侯從子,從之受學,而謂大夏侯疏略難應敵;大夏侯亦謂小夏侯破碎大道。是小夏侯求異於大夏侯,大夏侯又求異於歐陽,不守師傳,法當嚴禁,而反為之分立博士,非所謂「大道多歧亡羊」者乎?《史記》云:「言《易》者本於楊何。」立《易》,楊已足矣;施、孟、梁丘師田王孫,三人學同,何分顓門;學如不同,必有背師說者。乃明知孟喜改師法,不用,後又為立博士,此何說也。京房受《易》焦延壽而託之孟氏,孟氏弟子不肯,皆以為非,而亦為立博士,又何說也。施、孟、梁丘,今不可考;惟京氏猶存其略。飛伏、世應,多近術數,是皆立所不當立者。二戴、嚴、顏不當分立,亦可以此推之。
劉歆《移太常博士書》曰:「往者,博士《書》有歐陽,《春秋》公羊,《易》則施、孟,然孝宣皇帝猶復廣立《穀梁春秋》、梁丘《易》、大小夏侯《尚書》。義雖相反,猶並置之。何則?與其過廢也,寧過而存之。」《漢書儒林傳》贊曰:「初《書》唯有歐陽、《禮》後、《易》楊、《春秋公羊》而已。至孝宣世,復立大小夏侯《尚書》、大小戴《禮》、施、孟、梁丘《易》、穀梁《春秋》。至元帝世,復立京氏《易》。平帝時,又立《左氏春秋》、《毛詩》、《逸禮》、《古文尚書》。所以罔羅遺失,兼而存之,是在其中矣。」案二說於漢立博士,敘述略同,施、孟、梁丘先後少異,劉歆欲立古文諸經,故以增置博士為例。然義已相反,安可並置;既知其過,又何必存;與其過存,無寧過廢。強詞飾說,宜博士不肯置對也。博士於宣、元之增置,未嘗執爭;獨於歆所議立,力爭不聽。蓋以諸家同屬今文,雖有小異,尚不若古文乖異之甚。然防微杜漸,當時已少深慮。範升謂:「近有司請置京氏《易》博士,群下執事莫能據正。京氏既立,費氏怨望。《左氏春秋》復以比類,亦希置立。京、費已行,次復高氏。《春秋》之家,又有騶、夾。如今左氏、費氏得置博士,高氏、騶、夾五經奇異,並復求立。」據范氏說,可見漢時之爭請立學者,所見甚陋,各懷其私。一家增置,余家怨望;有深慮者,當豫絕其萌,而不可輕開其端矣。平帝時,立《左氏春秋》、《毛詩》、《逸禮》、《古文尚書》,王莽、劉歆所為,尤不足論。光武興,皆罷之。此數經,終漢世不立。趙岐《孟子題辭》云:「孝文皇帝欲廣遊學之路,《論語》、《孝經》、《孟子》、《爾雅》皆置博士。」案宋以後以《易》、《書》、《詩》、三《禮》、三《傳》及《論語》、《孝經》、《孟子》、《爾雅》為十三經,如趙氏言,則漢初四經已立學矣。後世以此四經並列為十三經,或即趙氏之言啟之。但其言有可疑者,《史記》、《漢書儒林傳》皆云:「文帝好刑名,博士具官未有進者。」既云具官,豈復增置;五經未備,何及傳記。漢人皆無此說,惟劉歆《移博士書》有孝文時諸子傳說立於學官之語,趙氏此說當即本於劉歆,恐非實錄。
劉歆《移博士書》又曰:「魯共王得古文,《逸禮》有三十九篇,《書》十六篇,及《春秋》左氏丘明所修,皆古文舊書。」而詆博士「抑此三學,以《尚書》為備,謂《左氏》為不傳《春秋》。」案此乃前漢經師不信古文之明證也。以《尚書》為備,即王充《論衡》云:「或說《尚書》二十九篇者,法曰〈(疑北字誤)〉斗與七宿。四七二十八篇,其一曰斗矣。故二十九是也。」《尚書》百篇,其序略見《史記》;伏生傳篇止二十九,漢人以為即此已足,故有配斗與二十八宿之說。若《逸書》十六篇,其目見於馬、鄭所傳,絕無師說。馬、鄭本出杜林,未知即劉歆所云孔壁古文否。偽孔篇目,與馬、鄭又不符,其偽更不待辨。謂《左氏》為不傳《春秋》,即範升云:「《左氏》不祖孔子,而出於丘明,師徒相傳又無其人」是也。〈(《釋文序錄》,左丘明作傳授曾申,遞傳至張蒼、賈誼,傳授如此分明,何得謂相傳無人。而範升云云,足見《序錄》乃後出之說,漢人所未見也。)〉《史記》稱《左氏春秋》,不稱《春秋左氏傳》,蓋如《晏子春秋》、《呂氏春秋》之類,別為一書,不依傍聖經。《漢書》劉歆傳曰:「初《左氏傳》多古字古言,學者傳訓故而已,及歆治《左氏》,引傳文以解經,轉相發明,由是章句義理備焉。」據歆傳,劉歆以前,《左氏》傳文本不解經,故博士以為《左氏》不傳《春秋》。近人劉逢祿以為《左氏》凡例書法皆劉歆竄入者,由《史》、《漢》之說推之也。《漢書藝文志》曰:「魯共王得《古文尚書》及《禮記》、《論語》、《孝經》,皆古字也。」據此,則共王得孔壁古文,不止《逸禮》、《尚書》,並有《禮記》、《論語》、《孝經》。《尚書古文經》四十六卷,《論語》古二十一篇,《孝經》古孔氏一篇,皆明見《藝文志》。《志》於《禮》但云:《禮古經》五十六卷,《經》七十篇,〈(當作十七篇,即今《儀禮》。)〉《記》百三十一篇,無《禮記》;而今之《禮記》亦無今古文之分。《志》云《禮記》,即《禮古經》與《記》。《儀禮》有今古文之別;鄭註云:「古文作某,今文作某」是也。鄭以《古論語》校《魯論》,見《經典釋文》,云:「魯讀某為某,今從古。」《孝經》古孔氏,許慎嘗遣子沖上《說文》,並上其古文說。桓譚《新論》以為今異者四百餘字。其書亡不可考。隋劉炫偽作《古文孝經》,唐、宋人多惑之。淺人但見古文二字,即為所震,不敢置議,不知前漢經師並不信古文也。
兩漢經學有今古文之分。今古文所以分,其先由於文字之異。今文者,今所謂隸書,世所傳熹平《石經》及孔廟等處漢碑是也。古文者,今所謂籀書,世所傳岐陽石鼓及《說文》所載古文是也。隸書,漢世通行,故當時謂之今文;猶今人之於楷書,人人盡識者也。籀書,漢世已不通行,故當時謂之古文;猶今人之於篆、隸,不能人人盡識者也。凡文字必人人盡識,方可以教初學。許慎謂孔子寫定六經,皆用古文;然則,孔氏與伏生所藏書,亦必是古文。漢初發藏以授生徒,必改為通行之今文,乃便學者誦習。故漢立博士十四,皆今文家。而當古文未興之前,未嘗別立今文之名。《史記儒林傳》云:「孔氏有《古文尚書》,而安國以今文讀之,」乃就《尚書》之古今文字而言。而魯、齊、韓《詩》,《公羊春秋》,《史記》不云今文家也。至劉歆始增置《古文尚書》、《毛詩》、《周官》、《左氏春秋》。既立學官,必創說解。後漢衛宏、賈逵、馬融又遞為增補,以行於世,遂與今文分道揚鑣。許慎《五經異義》有《古尚書說》、《今尚書》夏侯歐陽說,《古毛詩》說、《今詩》韓魯說,《古周禮》說、《今禮》戴說,《古春秋》左氏說、《今春秋》公羊說,《古孝經》說、《今孝經》說,皆分別言之,非惟文字不同,而說解亦異矣。
治經必宗漢學,而漢學亦有辨。前漢今文說,專明大義微言;後漢雜古文,多詳章句訓詁。章句訓詁不能盡饜學者之心,於是宋儒起而言義理。此漢、宋之經學所以分也。惟前漢今文學能兼義理訓詁之長。武、宣之間,經學大昌,家數未分,純正不雜,故其學極精而有用。以《禹貢》治河,以《洪範》察變,以《春秋》決獄,以三百五篇當諫書,治一經得一經之益也。當時之書,惜多散失。傳於今者,惟伏生《尚書大傳》,多存古禮,與《王制》相出入,解《書》義為最古;董子《春秋繁露》,發明《公羊》三科九旨,且深於天人性命之學;《韓詩》僅存《外傳》,推演詩人之旨,足以證明古義。學者先讀三書,深思其旨,乃知漢學所以有用者在精而不在博,將欲通經致用,先求大義微言,以視章句訓詁之學,如劉歆所譏「分文析義,煩言碎辭,學者罷老且不能究其一藝」者,其難易得失何如也。〈(古文學出劉歆,而古文訓詁之流弊先為劉歆所譏,則後世破碎支離之學,又歆所不取者。)〉
太史公書成於漢武帝時經學初昌明、極純正時代,間及經學,皆可信據。云「孔子晚而喜《易》,序《彖》、《系》、《象》、《說卦》、《文言》」,則以《序卦》、《雜卦》為孔子作者非矣。云「文王囚於羑裏,重八卦為六十四卦」,則以為伏羲重卦,又以為神農,以為夏禹者,皆非矣。云「伏生獨得二十九篇」,則二十九篇外無師傳矣。其引《書》義,以大麓為山麓,旋機玉衡為北斗,文祖為堯太祖,丹朱為允子朱,二十二人中有彭祖,「夔曰」八字實為衍文,《般庚》作於小辛之時,《微子》非告比幹、箕子,《君奭》為居攝時作,《金縢》在周公薨後,《文侯之命》乃命晉重,魯公《費誓》初代守國。凡此故實,具有明征,則後人臆解《尚書》,變亂事實者,皆非矣。云「《詩》三百篇,孔子皆弦歌之,以合《韶》、《武》雅頌之音」,則朱子以為淫人自言,王柏以為雜有鄭、衛者,非矣。既云「《關雎》為《風》始,《鹿鳴》為《小雅》始」;而又云「周道缺,詩人本之衽席,《關雎》作;仁義陵遲,《鹿鳴》刺焉。」本《魯詩》,以《關雎》、《鹿鳴》為陳古刺今,則毛、鄭以下皆以《關雎》屬文王,又以為后妃求淑女,非矣。云「正考父善宋襄公,作《商頌》」,則毛、鄭以為正考父得《商頌》於周太師,非矣。云「《春秋》筆削,子夏不能贊一辭」,則杜預以為「周公之志,仲尼從而明之」者,非矣。云「七十子之徒口受其傳指」,於後別出魯君子左丘明云云,則知丘明不在弟子之列,亦未嘗口受傳指,荀崧以為孔子作《春秋》,丘明造膝親受者,非矣。荀悅《申鑒》曰:「仲尼作經,本一而已;古今文不同,而皆自謂真本經。古今先師,義一而已;異家別說,而皆自謂真本說。」案今古文皆述聖經,尊孔教,不過文字說解不同而已;而其後古文家之橫決,則有不可訓者。《左氏》昭二年傳:「韓宣子來聘,見《易象》與魯《春秋》,曰:『周禮盡在魯矣。吾乃今知周公之德與周之所以王也。』」夫魯《春秋》即孟子與《乘》、《梼杌》並稱者,止有其事其文而無其義。既無其義,不必深究;而杜預據此孤證,遂以傳中五十凡例皆出周公,書、不書、先書、故書、不言、不稱、書曰之類乃為孔子新例。如此,則周公之例多,孔子之例少;周公之功大,孔子之功小。奪尼山之筆削,上獻先君;飾冢宰之文章,下誣後聖。故唐時以周公為先聖,孔子為先師;孔子止配享周公,不得南面專太牢之祭。劉知幾《史通惑經》、《申左》極詆《春秋》之略,不如《左氏》之詳。非聖無法,並由此等謬說啟之。孔疏云:「先儒之說《春秋》者多矣,皆以丘明作傳,說仲尼之經,凡與不凡無新舊之例。」據此,則杜預以前未有云周公作凡例者。陸淳曰:「按其傳例云:弒君稱君,君無道也。……然則周公先設弒君之義乎?」駮難極明,杜之謬說不待辨矣。若《易》象則伏羲畫卦,文王重卦,孔子系辭,故曰「《易》歷三聖。」而鄭眾、賈逵、馬融等皆以為周公作《爻辭》,或亦據韓宣子之說,與《易》歷三聖不合矣。劉歆以《周官》為周公致太平之跡;《周禮》一書遂巍然為古文大宗,與今文抗衡;周公亦遂與孔子抗衡,且駕孔子而上之矣。太史公曰:「言六藝者,折衷於孔子。」徐防曰:「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禮》、《樂》定自孔子。」六經皆孔子手訂,無有言周公者。作《春秋》尤孔子特筆,自孟子及兩漢諸儒,皆無異辭。孟子以孔子作《春秋》比禹抑洪水、周公兼夷狄驅猛獸;又引孔子其義竊取之言,繼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、周公之後;足見孔子功繼群聖,全在《春秋》一書。尊孔子者,必遵前漢最初之古義,勿惑於後起之歧說。與其信杜預之言,降孔子於配享周公之列;不如信孟子之言,尊孔子以繼禹、周公之功也。
四、經學極盛時代
[编辑]經學自漢元、成至後漢,為極盛時代。其所以極盛者,漢初不任儒者,武帝始以公孫弘為丞相,封侯,天下學士靡然鄉風。元帝尤好儒生,韋、匡、貢、薛,並致輔相。自後公卿之位,未有不從經術進者。青紫拾芥之語,車服稽古之榮。黃金滿籝,不如教子一經。以累世之通顯,動一時之羨慕。後漢桓氏代為師傅;楊氏世作三公。宰相須用讀書人,由漢武開其端,元、成及光武、明、章繼其軌。經學所以極盛者,此其一。武帝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,復其身。昭帝增滿百人。宣帝末,增倍之。元帝好儒,能通一經者皆復。數年,以用度不足,更為設員千人,郡國置五經百石卒史。成帝增弟子員三千人。平帝時,增元士之子得受業如弟子,勿以為員。歲課甲乙丙科,為郎中、太子舍人、文學掌故。後世生員科舉之法,實本於此。經生即不得大用,而亦得有出身,是以四海之內,學校如林。漢末太學諸生至三萬人,為古來未有之盛事。經學所以極盛者,又其一。
漢崇經術,實能見之施行。武帝罷黜百家,表章六經,孔教已定於一尊矣。然武帝、宣帝皆好刑名,不專重儒。蓋寬饒謂以法律為《詩》、《書》,不盡用經術也。元、成以後,刑名漸廢。上無異教,下無異學。皇帝詔書,群臣奏議,莫不援引經義,以為據依。國有大疑,輒引《春秋》為斷。一時循吏多能推明經意,移易風化,號為以經術飾吏事。漢治近古,實由於此。蓋其時公卿大夫士吏未有不通一藝者也。後世取士偏重文辭,不明經義;為官專守律例,不引儒書。既不用經學,而徒存其名;且疑經學為無用,而欲並去其實。觀兩漢之已事,可以發思古之幽情。孔子道在《六經》,本以垂教萬世;惟漢專崇經術,猶能實行孔教。雖《春秋》太平之義,《禮運》大同之象,尚有未逮;而三代後政教之盛,風化之美,無有如兩漢者。降至唐、宋,皆不能及。尊經之效,已有明征。若能舉太平之義、大同之象而實行之,不益見玄聖綴學立制真神明之式哉?此顧炎武所云「光武、明、章果有變齊至魯之功,而惜其未純乎道」也。
漢有一種天人之學而齊學尤盛。《伏傳》五行,《齊詩》五際,《公羊春秋》多言災異,皆齊學也。《易》有象數占驗,《禮》有明堂陰陽,不盡齊學,而其旨略同。當時儒者以為人主至尊,無所畏憚,借天象以示儆,庶使其君有失德者猶知恐懼修省。此《春秋》以元統天、以天統君之義,亦《易》神道設教之旨。漢儒藉此以匡正其主。其時人主方崇經術,重儒臣,故遇日食地震,必下詔罪己,或責免三公。雖未必能如周宣之遇災而懼,側身修行,尚有君臣交儆遺意。此亦漢時實行孔教之一證。後世不明此義,謂漢儒不應言災異,引讖緯,於是天變不足畏之說出矣。近西法入中國,日食、星變皆可豫測,信之者以為不應附會災祥。然則,孔子《春秋》所書日食、星變,豈無意乎?言非一端,義各有當,不得以今人之所見輕議古人也。
漢儒言災異,實有征驗。如昌邑王時,夏侯勝以為久陰不雨,臣下有謀上者,而應在霍光。昭帝時,眭孟以為有匹夫為天子者,而應在宣帝。成帝時,夏賀良以為漢有再受命之祥,而應在光武。王莽時讖云:「劉秀當為天子」,尤為顯證。故光武以赤伏符受命,深信讖緯。五經之義,皆以讖決。賈逵以此興《左氏》,曹褒以此定漢禮。於是五經為外學,七緯為內學,遂成一代風氣。光武非愚闇妄信者,實以身試有驗之故。天人本不相遠,至誠可以前知。解此,則不必非光武,亦不必非董、劉、何、鄭矣。且緯與讖有別。孔穎達以為「緯候之書,偽起哀、平」。其實不然。《史記·趙世家》云:「秦讖於是出。」《秦本紀》云:「亡秦者胡也」,「明年祖龍死」,皆讖文。圖讖本方士之書,與經義不相涉。漢儒增益秘緯,乃以讖文牽合經義。其合於經義者近純,其涉於讖文者多駮。故緯,純駮互見,未可一概詆之。其中多漢儒說經之文:如六日七分出《易緯》,周天三百六十度四分度之一出《書緯》,夏以十三月為正云云出《樂緯》;後世解經,不能不引。三綱大義,名教所尊,而經無明文,出《禮緯含文嘉》。馬融註《論語》引之,朱子註亦引之,豈得謂緯書皆邪說乎?歐陽修不信祥異,請刪五經註疏所引讖緯;幸當時無從其說者。從其說,將使註疏無完書。其後魏了翁編《五經要義》,略同歐陽之說,多去實證而取空言。當時若刪註疏,其去取必如《五經要義》,浮詞無實,古義盡亡;即惠、戴諸公起於國朝,亦難乎其為力矣。
觀漢世經學之盛衰而有感焉。《後漢書·儒林傳》曰:「光武中興,愛好經術。建武五年,修起太學。中元元年,初建三雍。明帝即位,親行其禮。天子始冠通天,衣日月。備法物之駕,盛清道之儀。坐明堂而朝群後,登靈臺以望雲物。袒割辟雍之上,尊事三老五更。饗射禮畢,帝正坐自講,諸儒執經問難於前。冠帶搢紳圜橋門而觀聽者,蓋億萬計。其後復為功臣子孫四姓末屬別立校舍,搜選高能,以授其業。自期門羽林之士,悉令通《孝經》章句。匈奴亦遣子入學。濟濟乎!洋洋乎!盛於永平矣。」案永平之際,重熙累洽,千載一時,後世莫逮。至安帝以後,博士倚席不講。順帝更修黌宇,增甲乙之科。梁太后詔大將軍下至六百石,悉遣子入學。自是遊學增盛,至三萬餘生。古來太學人才之多,未有多於此者。而範蔚宗論之曰:「章句漸疏,多以浮華相尚,儒者之風蓋衰。」是漢儒風之衰,由於經術不重。經術不重,而人才徒侈其眾多;實學已衰,而外貌反似乎極盛。於是遊談起太學,而黨禍遍天下。人之云亡,邦國殄瘁,實自疏章句、尚浮華者啟之。觀漢之所以盛與所以衰,皆由經學之盛衰為之樞紐。然則,立學必先尊經;不尊經者,必多流弊。後世之立學者可以鑒矣。
非天子不議禮,不制度,不考文;議禮、制度、考文,皆以經義為本。後世右文之主,不過與其臣宴飲賦詩,追《卷阿》矢音之盛事,未有能講經議禮者。惟漢宣帝博征群儒,論定五經於石渠閣。章帝大會諸儒於白虎觀,考詳同異,連月乃罷;親臨稱制,如石渠故事;顧命史臣,著為《通義》;為曠世一見之典。《石渠議奏》今亡,僅略見於杜佑《通典》。《白虎通義》猶存四卷,集今學之大成。十四博士所傳,賴此一書稍窺崖略。國朝陳立為作《疏證》,治今學者當奉為瑰寶矣。章帝時,已詔高才生受《古文尚書》、《毛詩》、《穀梁》、《左氏春秋》,而《白虎通義》采古文說絕少,以諸儒楊終、魯恭、李育、魏應皆今學大師也。靈帝熹平四年,詔諸儒正定五經,刊於石碑。蔡邕自書丹,使工鐫刻,立於太學門外。後儒晚學,咸取則焉。尤為一代大典。使碑石尚在,足以考見漢時經文。惜六朝以後,漸散亡,僅存一千九百餘字於宋洪氏《隸釋》。有《魯詩》、小夏侯《尚書》、《儀禮》、《公羊春秋》、《魯論語》,蓋合《易》為六經。而五經外增《論語》,《公羊春秋》有傳無經,漢時立學官本如此。宋蓬萊閣刻石又壞;今江西南昌、浙江紹興兩府學重刻,止有六百七十五字,與世傳古文經字多不同。漢石經是隸書,非魏三體石經;是立於太學門外,非鴻都門。前人說者多誤,詳見杭世駿《石經考異》、馮登府《石經補考》。
王充《論衡》曰:「夫五經亦漢家之所立;儒生善政大義皆出其中;董仲舒表《春秋》之義,稽合於律,無乖異者。然則,《春秋》,漢之經。孔子制作,垂遺於漢。」案王仲任以孔子制作垂遺於漢,此用《公羊春秋》說也。《韓敕碑》云:「孔子近聖,為漢定道。」《史晨碑》云:「西狩獲麟,為漢制作。」歐陽修以漢儒為狹陋,孔子作《春秋》,豈區區為漢而已哉!不知聖經本為後世立法,雖不專為漢,而繼周者漢,去秦閏位不計,則以聖經為漢制作,固無不可。且在漢當言漢;推崇當代,即以推崇先聖。如歐陽修生於宋,宋尊孔子之教,讀孔子之經,即謂聖經為宋制法,亦無不可。今人生於大清,大清尊孔子之教,讀孔子之經,即謂聖經為清制法,亦無不可。歐公之言何拘閡之甚乎!漢經學所以盛,正以聖經為漢制作,故得人主尊崇。此儒者欲行其道之苦衷,實聖經通行萬世之公理。或疑獲麟制作,出自讖緯家言;赤鳥端門,事近荒唐,詞亦鄙俚;《公羊傳》並無明說,何休不應載入《解詁》。然觀《左氏傳》「其處者為劉氏」,孔疏云:「插註此辭,將以媚世。明帝時,賈逵上疏云:『五經皆無證圖讖明劉氏為堯後者,而《左氏》獨有明文。』竊謂前世藉此欲求道通,故後引之以為說耳。」據疏,是後漢尚讖記;不引讖記,人不尊經。而《左氏》家增竄傳文,《公羊》家但存其說於註,則《公羊》家引讖之罪視《左氏》家當未減矣。
後漢取士,必經明行修;蓋非專重其文,而必深考其行。前漢匡、張、孔、馬皆以經師居相位,而無所匡救。光武有鑒於此,故舉逸民,賓處士,褒崇節義,尊經必尊其能實行經義之人。後漢三公,如袁安、楊震、李固、陳蕃諸人,守正不阿,視前漢匡、張、孔、馬大有薰蕕之別。《儒林傳》中所載如戴憑、孫期、宋登、楊倫、伏恭等,立身皆有可觀。範蔚宗論之,以為:「所談者仁義,所傳者聖法也。故人識君臣父子之綱,家知違邪歸正之路。自桓、靈之間,君道秕僻,朝綱日陵,國隙屢啟。自中智以下靡不審其崩離,而權強之臣息其窺盜之謀,豪俊之夫屈於鄙生之議者,人誦先王言也,下畏逆順勢也。……跡衰敝之所由致,而能多歷年所者,斯豈非學之效乎!」顧炎武以范氏為知言,謂:「三代以下,風俗之美,無尚於東京者。」然則,國家尊經重學,非直肅清風化,抑可搘拄衰微。無識者以為經學無益而欲去之,觀於後漢之時,當不至如秦王謂儒無益人國矣。
後漢經學盛於前漢者,有二事。一則前漢多專一經,罕能兼通。經學初興,藏書始出,且有或為《雅》、或為《頌》,不能盡一經者。若申公兼通《詩》、《春秋》,韓嬰兼通《詩》、《易》,孟卿兼通《禮》、《春秋》,已為難能可貴。夏侯始昌通五經,更絕無僅有矣。後漢則尹敏習歐陽《尚書》,兼善《毛詩》、《穀梁》、《左氏春秋》;景鸞能理《齊詩》、施氏《易》,兼受河洛圖緯,又撰《禮內外說》。何休精研六經,許慎五經無雙,蔡玄學通五經。此其盛於前漢者一也。一則前漢篤守遺經,罕有撰述。章句略備,文采未彰。《藝文志》所載者,說各止一二篇,惟《災異孟氏京房》六十六篇為最夥。董子《春秋繁露》,誌不載。韓嬰作《內外傳》數萬言,今存《外傳》。後倉說《禮》數萬言,號曰《後氏曲臺記》,今無傳者。後漢則周防撰《尚書雜記》三十二篇,四十萬言。景鸞作《易說》及《詩解》,又撰《禮略》,及作《月令章句》,著述五十餘萬言。趙曄著《吳越春秋》、《詩細》、《歷神淵》。程曾著書百餘篇,皆五經通難,又作《孟子章句》。何休作《公羊解詁》,又訓註《孝經》、《論語》,以《春秋》駮漢事六百餘條,作《公羊墨守》、《左氏膏肓》、《穀梁廢疾》。許慎撰《五經異義》,又作《說文解字》十四篇。賈逵集《古文尚書同異》三卷,撰齊、魯、韓《詩》與毛氏異同,並作《周官解故》。馬融著《三傳異同說》,註《孝經》、《論語》、《詩》、《易》、《三禮》、《尚書》。此其盛於前漢者二也。風氣益開,性靈漸啟;其過於前人之質樸而更加恢張者在此,其不及前人之質樸而未免雜糅者亦在此。至鄭君出而遍註諸經,立言百萬,集漢學之大成。
《漢書·儒林傳》贊曰:「自武帝立五經博士,開弟子員,設科射策,勸以官祿;訖於元始,百有餘年。傳業者寢盛,支葉繁滋。一經說至百餘萬言,大師眾至千餘人,蓋祿利之路然也。」案經學之盛,由於祿利,孟堅一語道破。在上者欲持一術以聳動天下,未有不導以祿利而翕然從之者。漢遵《王制》之法,以經術造士,視唐、宋科舉尚文辭者為遠勝矣。大師眾至千餘人,前漢末已稱盛;而《後漢書》所載張興著錄且萬人,牟長著錄前後萬人,蔡玄著錄萬六千人,樓望諸生著錄九千餘人,宋登教授數千人,魏應、丁恭弟子著錄數千人,姜肱就學者三千餘人,曹曾門徒三千人,楊倫、杜撫、張玄皆千餘人,比前漢為尤盛。所以如此盛者,漢人無無師之學,訓詁句讀皆由口授;非若後世之書,音訓備具,可視簡而誦也。書皆竹簡,得之甚難,若不從師,無從寫錄;非若後世之書,購買極易,可兼兩而載也。負笈雲集,職此之由。至一師能教千萬人,必由高足弟子傳授,有如鄭康成在馬季長門下,三年不得見者;則著錄之人不必皆親受業之人矣。
孟堅云「大師眾至千餘人」,學誠盛矣;「一經說至百餘萬言」,則漢之經學所以由盛而衰者,弊正坐此,學者不可以不察也。孟堅於《藝文志》曰:「古之學者,耕且養,三年而通一藝,存其大體,玩經文而已。是故用日少而畜德多,三十而五經立也。後世經傳既已乖離;博學者又不思多聞闕疑之義,而務碎義逃難,便辭巧說,破壞形體,說五字之文至於二三萬言;後進彌以馳逐。故幼童而守一藝,白首而後能言。安其所習,毀所不見,終以自蔽。此學者之大患也。」案兩漢經學盛衰之故,孟堅數語盡之。凡學有用則盛,無用則衰。存大體,玩經文,則有用;碎義逃難,便辭巧說,則無用,有用則為人崇尚,而學盛;無用則為人詬病,而學衰。漢初申公《詩》訓,疑者弗傳;丁將軍《易》說,僅舉大誼;正所謂存大體、玩經文者。甫及百年,而蔓衍支離,漸成無用之學,豈不惜哉!一經說至百餘萬言,說五字至二三萬言,皆指秦恭言之。桓譚《新論》云:「秦近君能說《堯典》篇目兩字之誼,至十餘萬言;但說『曰若稽古』,三萬言。」《後漢書》云:「信都秦恭延君守小夏侯說文,增師法至百萬言。」延君近君是一人,其學出小夏侯。小夏侯師事夏侯勝及歐陽高,左右采獲,又從五經諸儒問與《尚書》相出入者,牽引以次章句,具文飾說,夏侯勝譏其破碎。是小夏侯本碎義逃難之學;恭增師法,益以支蔓。故愚以為如小夏侯者,皆不當立學也。
前漢重師法,後漢重家法。先有師法,而後能成一家之言。師法者,溯其源;家法者,衍其流也。師法、家法所以分者:如《易》有施、孟、梁丘之學,是師法;施家有張、彭之學,孟有翟、孟、白之學,梁丘有士孫、鄧、衡之學,是家法。家法從師法分出,而施、孟、梁丘之師法又從田王孫一師分出者也。施、孟、梁丘已不必分,況張、彭、翟、白以下乎!《後漢書儒林傳》云:「立五經博士,各以家法教授。」《宦者蔡倫傳》云:「帝以經傳之文,多不正定,乃選通儒謁者劉珍及博士良史詣東觀,各校讎家法。」是博士各守家法也。《質帝紀》云:「令郡國舉明經,年五十以上,七十以下,詣太學。自大將軍至六百石,皆遣子受業。……四姓小侯先能通經者,各令隨家法。」是明經必守家法也。《左雄傳》云:雄上言郡國所舉孝廉,請皆詣公府,諸生試家法。註曰:「儒有一家之學,故稱家法。」是孝廉必守家法也。《徐防傳》,防上疏云:「伏見太學試博士弟子,皆以意說,不修家法;……以遵師為非義,意說為得理;……誠非詔書實選本意。」漢時不修家法之戒,蓋極嚴矣。然師法別出家法,而家法又各分顓家;如幹既分枝,枝又分枝,枝葉繁滋,浸失其本;又如子既生孫,孫又生孫,雲礽曠遠,漸忘其祖。是末師而非往古,用後說而舍先傳;微言大義之乖,即自源遠末分始矣。
凡事有見為極盛,實則盛極而衰象見者,如後漢師法之下復分家法,今文之外別立古文,似乎廣學甄微,大有裨於經義;實則矜奇炫博,大為經義之蠹。師說下復分家法,此範蔚宗所謂「經有數家,家有數說。……學徒勞而少功,後生疑而莫正也。」今文外別立古文,此範升所謂「各有所執,乖戾分爭,從之則失道,不從則失人也。」蓋凡學皆貴求新,惟經學必專守舊。經作於大聖,傳自古賢。先儒口授其文,後學心知其意,制度有一定而不可私造,義理衷一是而非能臆說。世世遞嬗,師師相承,謹守訓辭,毋得改易。如是,則經旨不雜而聖教易明矣。若必各務創獲,茍異先儒;騁怪奇以釣名,恣穿鑿以標異,是乃決科之法,發策之文;侮慢聖言,乖違經義。後人說經,多中此弊;漢世近古,已兆其端。故愚以為明、章極盛之時,不加武、宣昌明之代也。
五、經學中衰時代
[编辑]經學盛於漢;漢亡而經學衰。桓、靈之間,黨禍兩見,志士仁人,多填牢戶,文人學士,亦扞文網;固已士氣頹喪而儒風寂寥矣。鄭君康成,以博聞強記之才,兼高節卓行之美,著書滿家,從學盈萬。當時莫不仰望,稱伊、雒以東,淮、漢以北,康成一人而已。咸言先儒多闕,鄭氏道備。自來經師未有若鄭君之盛者也。然而木鐸行教,卒入河海而逃;蘭陵傳經,無救焚坑之禍;鄭學雖盛,而漢學終衰。《三國志》董昭上疏陳末流之弊云:「竊見當今年少,不復以學問為本,專更以交遊為業。國士不以孝弟清修為首,乃以趨勢遊利為先。」杜恕上疏云:「今之學者,師商、韓而上法術,競以儒家為迂闊,不周世用。此則風俗之流弊。」魚豢《魏略》以董邁、賈洪、邯鄲淳、薛夏、隗禧、蘇林、樂祥七人為儒宗;其序曰:「正始中,有詔議圜丘,普延學士。是時郎官及司徒領吏二萬餘人,……而應書與議者,略無幾人。又是時朝堂公卿以下四百餘人,其能操筆者未有十人,多皆飽食相從而退。嗟夫!學業沈隕,乃至於此。是以私心常區區貴乎數公者,各處荒亂之際,而能守志彌敦者也。」魚豢序見《三國志註》,令人閱之悚然。夫以兩漢經學之盛,不百年而一衰至此;然則,文明豈可恃乎!範蔚宗論鄭君「括囊大典,網羅眾家;刪裁繁蕪,刊改漏失;自是學者略知所歸。」蓋以漢時經有數家,家有數說,學者莫知所從。鄭君兼通今古文,溝合為一,於是經生皆從鄭氏,不必更求各家。鄭學之盛在此,漢學之衰亦在此。《鄭君傳》云:「凡玄所註《周易》、《尚書》、《毛詩》、《儀禮》、《禮記》、《論語》、《孝經》、《尚書大傳》、《中候》、《乾象曆》,又著《七政論》、《魯禮禘祫義》、《六藝論》、《毛詩譜》、《駮許慎五經異義》、《答臨孝存周禮難》凡百餘萬言。」案鄭註諸經,皆兼采今古文。註《易》用費氏古文;爻辰出費氏分野,今既亡佚,而施、孟、梁邱《易》又亡,無以考其同異。註《尚書》用古文,而多異馬融;或馬從今而鄭從古,或馬從古而鄭從今。是鄭註《書》兼采今古文也。箋《詩》以毛為主,而間易毛字。自云:「若有不同,便下己意。」所謂己意,實本三家。是鄭箋《詩》兼采今古文也。註《儀禮》並存今古文;從今文則註內疊出古文,從古文則註內疊出今文。是鄭註《儀禮》兼采今古文也。《周禮》古文無今文,《禮記》亦無今古文之分,其註皆不必論。註《論語》,就《魯論》篇章,參之《齊》、《古》,為之註,云:「《魯》讀某為某,今從古。」是鄭註《論語》兼采今古文也。註《孝經》多今文說,嚴可均有輯本。
所謂鄭學盛而漢學衰者;漢經學近古可信,十四博士今文家說,遠有師承;劉歆創通古文,衛宏、賈逵、馬融、許慎等推衍其說,已與今學分門角立矣。然今學守今學門戶,古學守古學門戶。今學以古學為變亂師法,古學以今學為「黨同妒真。」相攻若仇,不相混合。杜、鄭、賈、馬註《周禮》、《左傳》,不用今說;何休註《公羊傳》,亦不引《周禮》一字;許慎《五經異義》分今文說、古文說甚晰。若盡如此分別,則傳至後世,今古文不雜廁,開卷可了然矣。鄭君先通今文,後通古文。其傳曰:「造太學受業,師事京兆第五元先。始通京氏《易》、《公羊春秋》、《三統曆》、《九章算術》。又從東郡張恭祖受《周官》、《禮記》、《左氏春秋》、《韓詩》、《古文尚書》。以山東無足問者,乃西入關,因涿郡盧植,事扶風馬融。」案京氏《易》、《公羊春秋》為今文,《周官》、《左氏春秋》、《古文尚書》為古文。鄭君博學多師,今古文道通為一,見當時兩家相攻擊,意欲參合其學,自成一家之言,雖以古學為宗,亦兼采今學以附益其義。學者苦其時家法繁雜,見鄭君閎通博大,無所不包,眾論翕然歸之,不復舍此趨彼。於是鄭《易註》行而施、孟、梁丘、京之《易》不行矣;鄭《書註》行而歐陽、大小夏侯之《書》不行矣;鄭《詩箋》行而魯、齊、韓之《詩》不行矣;鄭《禮註》行而大小戴之《禮》不行矣;鄭《論語註》行而齊、魯《論語》不行矣。重以鼎足分爭,經籍道息。漢學衰廢,不能盡咎鄭君;而鄭采今古文,不復分別,使兩漢家法亡不可考,則亦不能無失。故經學至鄭君一變。
事有不可一概論者,非通觀古今,不能定也。《毛詩》、《左傳》乃漢時不立學之書,而後世不可少;鄭君為漢儒敗壞家法之學,〈(本李兆洛說)〉而後世尤不可無。漢時《詩》有魯、齊、韓三家,《春秋》有《公》、《穀》二傳。《毛詩》、《左傳》不立學無害;且不立學,而三家二傳更不至淆雜也。漢後三家盡亡,二傳殆絕,若無《毛詩》、《左傳》,學者治《詩》、《春秋》,更無所憑依矣。鄭君雜糅今古,使顓門學盡亡;然顓門學既亡,又賴鄭註得略考見。今古之學若無鄭註,學者欲治漢學,更無從措手矣!此功過得失互見而不可概論者也。鄭君從黨遍天下,即經學論,可謂小統一時代。傳云:「齊、魯間宗之」;非但齊、魯間宗之,傳列郗慮等五人,《鄭志》、《鄭記》有趙商等十六人。《三國志姜維傳》云:「好鄭氏學」,不知其何所受。昭烈帝嘗自言周旋鄭康成間,蓋鄭君避地徐州,時昭烈為徐州牧,嘗以師禮事之。然則,蜀漢君臣亦鄭學支裔矣。有與鄭君同時而學不盡同者:荀爽、虞翻並作《易註》;荀用費《易》,虞用孟《易》,今略存於李鼎祚《集解》中。虞嘗駮鄭《尚書註》,又以《鄭易註》為不得。王粲亦駮鄭,而其說不傳。有視鄭稍後而學不盡同者:王弼《易註》,盡掃象數,雖亦用費《易》,而說解不同。故李鼎祚云:「刊輔嗣之野文,補康成之逸象。」何晏《論語集解》雖采鄭註,而不盡主鄭。若王肅尤顯與為敵者。
鄭學出而漢學衰,王肅出而鄭學亦衰。肅善賈、馬之學,而不好鄭氏。賈逵、馬融皆古文學,乃鄭學所自出。肅善賈、馬而不好鄭,殆以賈、馬專主古文,而鄭又附益以今文乎?案王肅之學,亦兼通今古文。肅父朗師楊賜,楊氏世傳歐陽《尚書》;洪亮吉《傳經表》以王肅為伏生十七傳弟子,是肅嘗習今文;而又治賈、馬古文學。故其駮鄭,或以今文說駮鄭之古文,或以古文說駮鄭之今文。不知漢學重在顓門,鄭君雜糅今古,近人議其敗壞家法,肅欲攻鄭,正宜分別家法,各還其舊,而辨鄭之非,則漢學復明,鄭學自廢矣。乃肅不惟不知分別,反效鄭君而尤甚焉。偽造孔安國《尚書傳》、《論語孝經註》、《孔子家語》、《孔叢子》,共五書,以互相證明;託於孔子及孔氏子孫,使其徒孔衍為之證。不思《史》、《漢》皆云安國早卒,不云有所撰述;偽作三書,已與《史》、《漢》不合矣。而《家語》、《孔叢子》二書,取郊廟大典禮兩漢今古文家所聚訟不決者,盡託於孔子之言,以為定論。不思漢儒議禮聚訟,正以去聖久遠,無可據依。故石渠、虎觀,天子稱制臨決。若有孔子明文可據,群言淆亂折諸聖,尚安用此紛紛為哉!肅作《聖證論》,以譏短鄭君;蓋自謂取證於聖人之言;《家語》一書,是其根據。其註《家語》,如五帝、七廟、郊丘之類,皆牽引攻鄭之語,適自發其作偽之覆。當時鄭學之徒皆云「《家語》,王肅增加。」或云王肅所作。是肅所謂聖證,人皆知其不出於聖人矣。孫誌祖《家語疏證》已明著其偽。
兩漢經學極盛,而前漢末出一劉歆,後漢末生一王肅,為經學之大蠹。歆,楚元王之後;其父向,極言劉氏、王氏不並立。歆黨王莽篡漢,於漢為不忠,於父為不孝。肅父朗,漢會稽太守,為孫策虜,復歸曹操,為魏三公。肅女適司馬昭,黨司馬氏篡魏,但早死不見篡事耳。二人黨附篡逆,何足以知聖經!而歆創立古文諸經,汨亂今文師法;肅偽作孔氏諸書,並鄭氏學亦為所亂。歆之學行於王莽;肅以晉武帝為其外孫,其學行於晉初。《尚書》、《詩》、《論語》、《三禮》、《左氏解》及撰定父朗所作《易傳》,皆立學官。晉初郊廟之禮,皆王肅說,不用鄭義。其時孔晁、孫毓等申王駮鄭,孫炎、馬昭等又主鄭攻王,龂龂於鄭、王兩家之是非,而兩漢顓門無復過問。重以永嘉之亂,《易》亡梁丘、施氏、高氏,《書》亡歐陽、大小夏侯,《齊詩》在魏已亡,《魯詩》不過江東,《韓詩》雖存,無傳之者,孟、京、費《易》亦無傳人,《公》、《穀》雖在若亡。晉元帝修學校,簡省博士,置《周易》王氏,《尚書》鄭氏,《古文尚書》孔氏,《毛詩》鄭氏,《周官》、《禮記》鄭氏,《春秋左傳》杜氏、服氏,《論語》、《孝經》鄭氏博士各一人。太常荀崧上疏,請增置鄭《易》、《儀禮》及《春秋公羊》、《穀梁》博士各一人,時以為《穀梁》膚淺不足立。王敦之難,復不果行。晉所立博士,無一為漢十四博士所傳者,而今文之師法遂絕。
世傳《十三經》註,除《孝經》為唐明皇御註外,漢人與魏、晉人各居其半。鄭君箋《毛詩》,註《周禮》、《儀禮》、《禮記》;何休註《公羊傳》;趙岐註《孟子》;凡六經,皆漢人註。孔安國《尚書傳》,王肅偽作;王弼《易註》;何晏《論語集解》;凡三經,皆魏人註。杜預《左傳集解》;範寧《穀梁集解》;郭璞《爾雅註》;凡三經,皆晉人註。以註而論,魏、晉似不讓漢人矣;而魏、晉人註卒不能及漢者:孔《傳》多同王肅,孔《疏》已有此疑;宋吳棫與朱子及近人閻若璩、惠棟歷詆其失,以為偽作;丁晏《尚書餘論》,考定其書實出王肅。據《晉書·荀崧傳》,崧疏稱武帝時置博士,已有孔氏,是晉初已立學。永嘉之亂亡失,東晉時梅頤復獻之,非梅頤偽作也。王弼、何晏祖尚玄虛,範寧常論其罪浮於桀、紂。王弼《易註》,空談名理,與漢儒樸實說經不似;故宋趙師秀云:「輔嗣《易》行無漢學。」何晏《論語集解》合包、周之《魯論》,孔、馬之《古論》,而雜糅莫辨。所引孔註,亦是偽書;如「孰謂鄹人之子知禮乎」,孔註「鄹,孔子父叔梁紇所治邑」,不自稱幾世祖,此大可疑者。丁晏謂孔註亦王肅偽作。杜預《左傳集解》多據前人說解,而沒其名,後人疑其杜撰。諒闇短喪,倡為邪說。《釋例》於「凡弒君稱君,君無道也」一條,亟揚其波。鄭伯射王中肩之類,曲為出脫。焦循論預背父黨篡之罪,謂為司馬氏飾,其註多傷名教,不可為訓。範寧《穀梁集解》,雖存《穀梁》舊說,而不專主一家。序於三傳皆加詆諆,宋人謂其最公。此與宋人門徑合耳;若漢時,三傳各守顓門,未有兼采三傳者也。郭璞《爾雅註》亦沒前人說解之名,余蕭客謂為攘善無恥。此皆魏、晉人所註經,準以漢人著述體例,大有逕庭,不止商、周之判。蓋一壞於三國之分鼎,再壞於五胡之亂華,雖緒論略傳,而宗風已墜矣。
六、經學分立時代
[编辑]自劉、石十六國並入北魏,與南朝對立,為南北朝分立時代;而其時說經者亦有「南學」「北學」之分。此經學之又一變也。《北史·儒林傳》序曰:「江左,《周易》則王輔嗣,《尚書》則孔安國,《左傳》則杜元凱;河、洛,《左傳》則服子慎,《尚書》、《周易》則鄭康成;《詩》則並主於毛公,《禮》則同遵於鄭氏。」案南北學派,《北史》數言盡之。夫學出於一,則人知依歸;道紛於歧,則反致眩惑。鄭君生當漢末,未雜玄虛之習、偽撰之書,箋註流傳,完全無缺;欲治「漢學」,舍鄭莫由。北學,《易》、《書》、《詩》、《禮》皆宗鄭氏,《左傳》則服子慎。鄭君註《左傳》未成,以與子慎,見於《世說新語》。是鄭、服之學本是一家;宗服即宗鄭,學出於一也。南學則尚王輔嗣之玄虛,孔安國之偽撰,杜元凱之臆解,此數家與鄭學枘鑿,亦與漢儒背馳。乃使涇、渭混流,薰、蕕同器,以致後世不得見鄭學之完全,並不得存漢學之什一,豈非談空空、覈玄玄者階之厲乎!南方玄學不行於北魏,李業興對梁武帝云:「少為書生,止習五典,……素不玄學,何敢仰酬!」此北重經學不雜玄學之明證。南學之可稱者,惟晉、宋間諸儒善說禮服。宋初雷次宗最著,與鄭君齊名,有雷、鄭之稱。當崇尚老、莊之時,而說禮謹嚴,引證詳實,有漢石渠、虎觀遺風,此則後世所不逮也。其說略見於杜佑《通典》。
《北史》又云;「漢世鄭氏並為眾經註解,服虔、何休各有所說。鄭,《易》、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禮》、《論語》、《孝經》;虔,《左氏春秋》;休,《公羊傳》;大行於河北。」案漢儒經註,當時存者,止此三家;河北大行,可謂知所宗尚。而據《北史》,河、洛主服氏《左傳》外,不聞更有何氏《公羊》;且云:「《公羊》、《穀梁》,多不措意。」《儒林傳》載習《公羊春秋》者,止有梁祚一人;而劉蘭且排毀《公羊》。則此所云《公羊》大行,似非實錄。《公羊傳何氏解詁疏》二十八卷,《唐志》不載;《崇文總目》始著錄稱,不著撰人名氏,或云徐彥;而徐彥亦不知何代人。近人王鳴盛謂即《北史》之徐遵明;以其文氣似六朝人,不似唐人所為。洪頤煊引疏司空掾云「『若今之三府掾。』三府掾,六朝時有之,至唐以後則無此稱矣;此疏為梁、齊間舊帙無疑。」姚範云:「隋、唐間不聞有三府掾,亦無三府之稱,意者在北齊、蕭梁之間乎?」據此二說,則以為徐遵明,不為無見。惟據《北史》,遵明傳鄭《易》、《尚書》、《三禮》,服氏《春秋》,不聞傳何氏《公羊》,其弟子亦無傳《公羊》學者;則謂彥即遵明,尚在疑似之間。《公羊疏》設問答;梁有《公羊傳問》九卷,荀爽問,魏安平太守徐欽答;又晉車騎將軍庾翼問,王愆期答;其書在隋並亡,或即徐《疏》所引。王愆期註《公羊》,以為《春秋》制文王指孔子,見《書泰誓疏》引;兩漢人無此說,亦未可據。
《北史》又云:「南人約簡,得其英華;北學深蕪,窮其枝葉。」蓋唐初人重南輕北,故定從南學;而其實不然。說經貴約簡,不貴深蕪,自是定論;但所謂約簡者,必如漢人之持大體,玩經文,口授微言,篤守師說,乃為至約而至精也。若唐人謂南人約簡得其英華,不過名言霏屑,騁揮麈之清談;屬詞尚腴,侈雕蟲之餘技。如皇侃之《論語義疏》,名物制度,略而弗講,多以老、莊之旨,發為駢儷之文,與漢人說經相去懸絕。此南朝經疏之僅存於今者,即此可見一時風尚。江藩以其得自日本,疑為足利贗鼎;不知此等文學,非六朝以後人所能為也。《禮記疏》本皇、熊二家;熊安生北學,皇侃南學。孔穎達以為熊違經多引外義,釋經唯聚難義,此正所謂北學深蕪者。又以皇雖章句詳正,微稍繁廣;以熊比皇,皇氏勝矣;此則皇氏比熊為勝,正所謂南人約簡者。而《郊特牲》疏云:「皇氏於此經之首,廣解天地百神用樂委曲,及諸雜禮制,繁而不要,非此經所須;又隨事曲解,無所憑據;今皆略而不載。」此又孔穎達之所謂繁廣者。說禮本宜詳實,不嫌稍繁;皇氏之解《禮記》,視《論語義疏》為遠勝矣。《南史皇侃傳》,「所撰《論語義》、《禮記義》見重於世,學者傳焉。」今《論語義》佚而復存,《禮記義》略見孔疏。
《南史·儒林傳》《序》「宋、齊國學,時或開置,而勸課未博,建之不能十年,蓋取文具而已。是時鄉里莫或開館,公卿罕通經術。朝廷大儒,獨學而弗肯養眾;後生孤陋,擁經而無所講習。……至梁武創業,深湣其弊。天監四年,乃詔開五館,建立國學,總以五經教授,置五經博士各一人。於是以平原明山賓、吳郡陸璉、吳興沈峻、建平嚴植之,會稽賀玚補博士,各主一館。館有數百生,給其餼廩。其射策通明經者,即除為吏。於是懷經負笈者雲會矣。又選學生遣就會稽雲門山,受業於廬江河胤。分遣博士祭酒到州郡立學。七年,又詔皇太子宗室王侯始就學受業。武帝親屈輿駕,釋奠於先師先聖,申之以宴語,勞之以束帛。濟濟焉!洋洋焉!大道之行也如是。及陳武創業,時經喪亂,……敦獎未遑,……稍置學官,成業蓋寡。」案南朝以文學自矜,而不重經術;宋、齊及陳,皆無足觀。惟梁武起自諸生,知崇經術;崔、嚴、何、伏之徒,前後並見升寵,四方學者靡然向風;斯蓋崇儒之效。而晚惑釋氏,尋遘亂亡,故南學仍未大昌。姚方興得《舜典》篇首二十八字於大𦨵頭,梁武時為博士議駮,有漢宣、章二帝稱制臨決之風,而至今流傳。偽中之偽,是又梁武所不料也。
《北史·儒林傳序》「魏道武初定中原,……始建都邑,便以經術為先。立太學,置五經博士,生員千有餘人。天興二年春,增國子太學生員至三千人。……明元時,改國子為中書學,立教授博士。太武始光三年春,起太學於城東。後徵盧玄、高允等,而令州郡各舉才學,於是人多砥尚儒術。……天安初,詔立鄉學。……太和中,改中書學為國子學,建明堂辟雍,尊三老五更,又開皇子之學。及遷都洛邑,詔立國子太學、四門小學。……劉芳、李彪諸人以經術進。……宣武時,復詔營國學,樹小學於四門,大選儒生,以為小學博士員四十人。雖黌宇未立,而經術彌顯。時天下承平,學業大盛;故燕、齊、趙、魏之間,橫經著錄,不可勝數;大者千餘人,小者猶數百。……周文受命,雅重經典;……明皇纂歷,敦尚學藝。內有崇文之觀,外重成均之職。……徵沈重於南荊,……待熊安生以殊禮。是以天下慕向,文教遠覃。」案北朝諸君,惟魏孝文、周武帝能一變舊風,尊崇儒術。考其實效,亦未必優於蕭梁。而北學反勝於南者,由於北人俗尚樸純,未染清言之風、浮華之習,故能專宗鄭、服,不為偽孔、王、杜所惑。此北學所以純正勝南也。焦循曰:「正始以後,人尚清談。迄晉南渡,經學盛於北方。大江以南,自宋及齊,遂不能為儒林立傳。梁天監中,漸尚儒風,於是梁書有《儒林傳》。《陳書》嗣之,仍梁所遺也。魏儒學最隆,歷北齊、周、隋,以至唐武德、貞觀,流風不絕,故《魏書儒林傳》為盛。」
「北方戎馬,不能屏視月之儒;南國浮屠,不能改經天之義。」此孔廣森以為經學萬古不廢,歷南北朝之大亂,異端雖熾,聖教不絕也。而南北諸儒抱殘守缺,其功亦未可沒焉。夫漢學重在明經,唐學重在疏註;當漢學已往,唐學未來,絕續之交,諸儒倡為義疏之學,有功於後世甚大。南如崔靈恩《三禮義宗》、《左氏經傳義》,沈文阿《春秋》、《禮記》、《孝經》、《論語義疏》,皇侃《論語》、《禮記義》,戚袞《禮記義》,張譏《周易》、《尚書》、《毛詩》、《孝經》、《論語義》,顧越《喪服》、《毛詩》、《孝經》、《論語義》,王元規《春秋》、《孝經義記》;北如劉獻之《三禮大義》,徐遵明《春秋義章》,李鉉撰定《孝經》、《論語》、《毛詩》、《三禮義疏》,沈重《周禮》、《儀禮》、《禮記》、《毛詩》、《喪服經義》,熊安生《周禮》、《禮記義疏》、《孝經義》;皆見《南北史·儒林傳》。今自皇、熊二家見采於《禮記疏》外,其餘書皆亡佚。然淵源有自,唐人五經之疏未必無本於諸家者。論先河後海之義,亦豈可忘篳路藍縷之功乎。
《北史》又云:「自魏末大儒徐遵明門下講鄭玄所註《周易》,遵明以傳盧景裕,……景裕傳權會、郭茂,……能言《易》者多出郭茂之門。河南及青、齊之間儒生多講王輔嗣所註,師訓蓋寡。齊時儒士罕傳《尚書》之業,徐遵明兼通之。遵明受業於屯留王聰,傳授浮陽李周仁及勃海張文敬、李鉉、河間權會,並鄭康成所註,非古文也。下里諸生,略不見孔氏註解。武平末,劉光伯、劉士元始得費甝《義疏》,乃留意焉。其《詩》、《禮》、《春秋》,尤為當時所尚,諸生多兼通之。《三禮》並出遵明之門。徐傳業於……熊安生,……其後生能通《禮》經者,多是安生門人。諸生盡通《小戴禮》,於《周》、《儀禮》兼通者,十二三焉。通《毛詩》者,多出於魏朝劉獻之,……其後能言《詩》者多出二劉之門。河北諸儒能通《春秋》者,並服子慎所註,亦出徐生之門。……姚文安、秦道靜初亦學服氏,後兼更講杜元凱所註。其河外儒生,俱伏膺杜氏。」案史言北學極明晰;而北學之折入於南者,亦間見焉。青、齊之間,多講王輔嗣《易》、杜元凱《左傳》;蓋青、齊居南北之中,故魏、晉經師之書,先自南傳於北。北學以徐遵明為最優,擇術最正;鄭註《周易》、《尚書》、《三禮》,服註《春秋》,皆遵明所傳;惟《毛詩》出劉獻之耳。其後則劉焯、劉炫為優,而崇信偽書,擇術不若遵明之正。得費甝《義疏》,傳偽孔古文,實始於二劉。二劉皆北人,乃傳南人費甝之學,此北學折入於南之一證。蓋至隋,而經學分立時代變為統一時代矣。
七、經學統一時代
[编辑]學術隨世運為轉移,亦不盡隨世運為轉移。隋平陳而天下統一,南北之學亦歸統一,此隨世運為轉移者也;天下統一,南並於北,而經學統一,北學反並於南,此不隨世運為轉移者也。《北史·儒林傳序》「自正朔不一,將三百年;師訓紛綸,無所取正。隋文……平一寰宇,頓天網以掩之,……於是四海九州強學待問之士靡不畢集。……齊、魯、趙、魏,學者尤多。負笈追師,不遠千里。講誦之聲,道路不絕。中州之盛,自漢、魏以來,一時而已。及帝暮年,……不悅儒術,……遂廢天下之學,唯存國子一所,弟子七十二人。煬帝即位,復開庠序,國子郡縣之學盛於開皇之初。徵辟儒生,遠近畢至,使相與講論得失於東都之下。納言定其差次,一以聞奏焉。於時舊儒多已彫亡,惟信都劉士元、河間劉光伯拔萃出類,學通南北,博極古今,後世鉆仰。所制諸經議疏,搢紳咸師宗之。既而外事四夷,……其風漸墜。……方領矩步之徒,亦轉死溝壑。凡有經籍,因此湮沒於煨燼矣。」案史於隋一代經學盛衰及南北學統一,說皆明晰;而北學所以並入於南之故,尚未了然。南朝衣冠禮樂,文采風流,北人常稱羨之。高歡謂江南蕭衍老公專事衣冠禮樂,中原士大夫望之,以為正朔所在。是當時北人稱羨南朝之證。經本樸學,非顓家莫能解,俗目見之,初無可悅。北人篤守漢學,本近質樸;而南人善談名理,增飾華詞,表裏可觀,雅俗共賞。故雖以亡國之余,足以轉移一時風氣,使北人舍舊而從之。正如王褒入關,貴遊並學褒書,趙文深之書遂被遐棄。文深知好尚難反,亦改習褒書。庾信歸周,群公碑誌多出其手。信有「韓陵一片石可共語,餘皆驢鳴犬吠」之言。此皆北人重南、南人輕北之證。北方經學折入於南,亦猶是也。
經學統一之後,有南學,無北學。南學北學,以所學之宗主分之,非以其人之居址分之也。當南北朝時,南學亦有北人,北學亦有南人。如崔靈恩本北人,而歸南;沈重本南人,而歸北。及隋並陳,褚暉、顧彪、魯世達、張沖皆以南人見重於煬帝。南方書籍,如費甝《義疏》之類,亦流入於北方。人情既厭故喜新,學術又以華勝樸。當時北人之於南學,有如「陳相見許行而大悅,盡棄其學而學焉」矣。《隋書經籍志》於《易》云:「梁、陳,鄭玄、王弼二註,列於國學。齊代,唯傳鄭義。至隋,王註盛行,鄭學浸微。」於《書》云:「梁、陳所講,有鄭、孔二家。齊代,唯傳鄭義。至隋,孔、鄭並行,而鄭氏甚微。」於《春秋》云:「《左氏》唯傳服義。至隋,杜氏盛行,服義浸微。」是偽孔、王、杜之盛行,鄭、服之浸微,皆在隋時。故天下統一之後,經學亦統一,而北學從此絕矣。隋之二劉,冠冕一代。唐人作疏,《詩》、《書》皆本二劉;而孔穎達《書疏》序云:「焯乃組織經文,穿鑿孔穴,……使教者煩而多惑,學者勞而少功。……炫嫌焯之煩雜,就而刪焉。……義既太略,辭又過華。雖為文筆之善,乃非開獎之路。」據孔氏說,是二劉以北人而染南習;變樸實說經之體,蹈華腴害骨之譏;蓋為風氣所轉移,不得不俯從時尚也。
唐太宗以儒學多門,章句繁雜,詔國子祭酒孔穎達與諸儒撰定五經義疏,凡一百七十卷,名曰《五經正義》。穎達既卒,博士馬嘉運駮其所定義疏之失,有詔更定,未就。永徽二年,詔諸臣復考證之,就加增損。永徽四年,頒孔穎達《五經正義》於天下,每年明經依此考試。自唐至宋,明經取士,皆遵此本。夫漢帝稱制臨決,尚未定為全書;博士分門授徒,亦非止一家數;以經學論,未有統一若此之大且久者。此經學之又一變也。其所定五經疏,《易》主王註,《書》主孔傳,《左氏》主杜解;鄭註《易》、《書》,服註《左氏》,皆置不取。論者責其朱紫無別,真贗莫分,唐初編定諸儒誠不得辭其咎。而據《隋經籍志》,鄭註《易》、《書》,服註《左氏》,在隋已浸微將絕,則在唐初已成「廣陵散」矣。北學既並於南,人情各安所習;諸儒之棄彼取此,蓋亦因一時之好尚,定一代之規模。猶之唐行詩賦,本煬帝科舉之遺;明用時文,沿元人經疑之式。名為新義,實襲舊文。《尚書舜典》疏云:「鞭刑,……大隋造律,方始廢之。」《呂刑》疏云:「大隋開皇之初,始除男子宮刑。」以唐人而稱大隋,此沿襲二劉之明證。是則作奏雖工,葛龔之名未去;建國有制,節度之榜猶存。疏失可嗤,不能為諸儒解矣。
議孔疏之失者,曰彼此互異,曰曲徇註文,曰雜引讖緯。案著書之例,註不駮經,疏不駮註;不取異義,專宗一家;曲徇註文,未足為病。讖緯多存古義,原本今文;雜引釋經,亦非巨謬。惟彼此互異,學者莫知所從;既失刊定之規,殊乖統一之義。即如讖緯之說,經疏並引;而《詩》、《禮》從鄭,則以為是;《書》不從鄭,又以為非;究竟讖緯為是為非,矛盾不已甚歟!官修之書不滿人意,以其雜出眾手,未能自成一家。唐修《晉書》,大為子玄呵詆;梁撰《通史》,未見一字留遺。《正義》奉敕監修,正中此弊。穎達入唐,年已耄老;豈盡逐條親閱,不過總攬大綱。諸儒分治一經;各取一書以為底本,名為創定,實屬因仍。書成而穎達居其功,論定而穎達屍其過。究之功過非一人所獨擅,義疏並非諸儒所能為也。其時同修《正義》者,《周易》則馬嘉運、趙乾葉,《尚書》則王德韶、李子云,《毛詩》則王德韶、齊威,《春秋》則谷那律、楊士勛,《禮記》則朱子奢、李善信、賈公彥、柳士宣、範義頵、張權。標題孔穎達一人之名者,以年輩在先,名位獨重耳。
朱子謂五經疏,《周禮》最好,《詩》、《禮記》次之,《書》、《易》為下。《困學紀聞》云:「考之《隋志》,王弼《易》,孔安國《書》,齊、梁始列國學;故諸儒之說,不若《詩》、《禮》之詳實。」其說亦未盡然。《正義》者,就傳註而為之疏解者也。所宗之註不同,所撰之疏亦異。《易》主王弼,本屬清言。王註,河北不行。「江南義疏十有餘家,皆辭尚虛玄,義多浮誕」,《正義序》已明言其失。而疏文仍失於虛浮,以王註本不摭實也。《書》主偽孔,亦多空詮,孔《傳》,河北不行。《正義》專取二劉,序又各言其失,由偽傳本無足征也。《詩》、《禮》、《周禮》,皆主鄭氏,義本詳實;名物度數,疏解亦明;故於諸經《正義》為最優。朱子分別次序極當。竊謂《周禮》是一代之制,猶不如《禮記》可以通行,學術治術無所不包。《王制》一篇,體大物博,與《孟子》、《公羊》多合。用其書,可以治天下。比之《周禮》,尤為簡明。治註疏者,當從此始。《左氏傳》,朱子所未言者。案《左氏正義》,雖詳亦略,盡棄賈、服舊解,專宗杜氏一家。劉炫規杜,多中杜失;乃駮劉申杜,強為飾說。嘗讀《正義》,怪其首尾橫決,以為必有訛脫。考各本皆如是,疑莫能釋。後見劉文淇《左傳舊疏考證》,乃知劉炫規杜,先申杜而後加規;《正義》乃翦截其文,以劉之申杜者列於後,而反以駮劉;又不審其文義,以致不相承接。首尾橫決,職此之由。《易》、《書》之疏,間亦類此,特未若《左傳疏》之甚耳。〈(劉文淇謂「唐人刪定者僅駮劉炫說百餘條,餘皆光伯述議也。」劉毓崧又作《周易尚書舊疏考正》。)〉
唐人義疏,其可議者誠不少矣;而學者當古籍淪亡之後,欲存漢學於萬一,窺鄭君之藩籬,舍是書無徵焉。是又功過互見,未可概論者也。前乎唐人義疏,經學家所寶貴者,有陸德明《經典釋文》。《經典釋文》,亦是南學。其書創始於陳後主元年,成書在未入隋以前。而《易》主王氏,《書》主偽孔,《左》主杜氏,為唐人義疏之先聲。中引北音,止一再見。《序錄》於王曉《周禮音》,註云:「江南無此書,不詳何人。」於《論語》云:「北學有杜弼註,世頗行之。」北方大儒,如徐遵明,未嘗一引。陸本南人,未通北學,固無怪也。與義疏同時並出者,唐初又有《定本》,出顏師古,五經疏嘗引之。師古為顏之推後人。之推本南人,晚歸北,其作《家訓》,引江南、河北本,多以江南為是。師古《定本》從南,蓋本《家訓》之說;而《家訓》有不盡是者。如《詩》「興雲祁祁」,《家訓》以為當作「興雨」,《詩正義》即據《定本》作「興雨」,以或作「興雲」為誤。不知古本作「興雲」,漢《無極山碑》可證。《毛詩》亦當與三家同。古無虛實兩讀之分,下云「雨我公田」,若上句又作「興雨」,則文義重復。《家訓》據班固《靈臺詩》「祁祁甘雨」,不知班氏是合「興雲祁祁,雨我公田」為一句。班作《漢書食貨志》,引《詩》正作「興雲」,尤可證也。自《正義》、《定本》頒之國胄,用以取士,天下奉為圭臬。唐至宋初數百年,士子皆謹守官書,莫敢異議矣。故論經學,為統一最久時代。
唐以《易》、《書》、《詩》、三《禮》、三《傳》合為九經,取士。《禮記》、《左傳》為大經,《毛詩》、《周禮》、《公羊》為中經,《周易》、《尚書》、《儀禮》、《穀梁》為小經。以經文多少分大中小三等,取士之法不得不然。開元八年,國子司業李元瓘上言:「三《禮》、三《傳》及《毛詩》、《尚書》、《周易》等,並聖賢微旨,生人教業。……今明經所習,務在出身。咸以《禮記》文少,人皆競讀。《周禮》經邦之軌則,《儀禮》莊敬之楷模;《公羊》、《穀梁》,歷代宗習。今兩監及州縣,以獨學無友,四經殆絕。事資訓誘,不可因循。」開元十六年,楊玚為國子祭酒,奏言:「今明經習《左氏》者十無二三。……又《周禮》、《儀禮》、《公羊》、《穀梁》殆將絕廢,……請量加優獎。」據此二說,則唐之盛時,諸經已多束閣。蓋大經,《左氏》文多於《禮記》,故多習《禮記》,不習《左氏》。中、小經,《周禮》、《儀禮》、《公羊》、《穀梁》難於《易》、《書》、《詩》,故多習《易》、《書》、《詩》,不習《周禮》、《儀禮》、《公羊》、《穀梁》。此所以四經殆絕也。唐帖經課試之法,以其所習經掩其兩端,中間惟開一行,裁紙為帖,凡帖三字,隨時增損,可否不一,或得四,或得五,或得六,為通。專考記誦,而不求其義,故明經不為世重,而偏重進士。宋初因唐明經之法,王安石改用墨義,是為空衍義理之始,元、明經義時文之濫觴。
漢熹平刊《石經》之後,越五百餘年,而有唐開成《石經》。此一代之盛舉,群經之遺則也。惟唐不重經術,故以文宗右文之主,鄭覃以經術位宰相,而所刊《石經》,不滿人意,史臣以為名儒不窺。當時並無名儒,窺不窺無足論;而自熹平《石經》散亡之後,惟開成《石經》為完備;以視兩宋刻本,尤為近古。雖校刊不盡善,豈無佳處足證今本之訛脫者。顧炎武考監本《儀禮》,脫誤尤多,《士昏禮》脫「壻授綏」一節十四字,賴有長安《石經》可據以補。此開成《石經》有功經學之一證也。顧又考出唐《石經》誤字甚夥,實不盡屬開成原刻。一經乾符之修造,再經後梁之補刊,三經北宋之添註,四經堯惠之謬作。其中誤字,未可盡咎唐人。精審而詳究之,亦治經之一助也。
唐人經說傳今世者,惟陸淳本啖助、趙匡之說,作《春秋纂例》、《微旨》、《辨疑》。謂:左氏,六國時人,非《論語》之丘明;雜采諸書,多不可信。《公》、《穀》口授,子夏所傳;後人據其大義,散配經文,故多乖謬,失其綱統。此等議論,頗能發前人所未發。惟《三傳》自古各自為說,無兼采《三傳》以成一書者;是開通學之途,背顓門之法矣。史徵《周易口訣》,成伯玙《毛詩指說》,韓、李《論語筆解》,皆寥寥短篇,無關閎旨。惟李鼎祚《周易集解》多存古義;後人得以窺漢《易》之大略,考荀、虞之宗旨,賴有此書。
唐人經學有未可抹殺者,《說郛》令狐澄《大中遺事》云:「大中時,工部尚書陳商立《春秋左傳》學議;以孔子修經,褒貶善惡,類例分明,法家流也;左丘明為魯史載述時政,惜忠賢之泯滅,恐善惡之失墜,以日系月,修其職官,本非扶助聖言、緣飾經旨,蓋太史氏之流也。舉其《春秋》,則明白而有識;合之《左氏》,則叢雜而無徵。杜元凱曾不思夫子所以為經,當以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周易》等列;丘明所以為史,當與司馬遷、班固等列。取二義乖刺不侔之語,參而貫之,故微旨有所不周,宛章有所未一。」孫光憲《北夢瑣言》,亦載此說。案自漢後,《公羊》廢擱,《左氏》孤行,人皆以《左氏》為聖經,甚且執杜解為傳義。不但《春秋》一經,汨亂已久;而《左氏》之傳,受誣亦多。孔疏於經傳不合者,不云傳誤,反云經誤。劉知幾《史通》,詆毀聖人,尤多狂悖。皆由不知《春秋》是經,《左氏》是史。經垂教立法,有一字褒貶之文;史據事直書,無特立褒貶之義。體例判然不合,而必欲混合為一。又無解於經傳參差之故,故不能據經以正傳,反信傳而疑經矣。陳商在唐時無經學之名,乃能分別夫子是經、丘明是史,謂杜元凱參貫二義非是,可謂千古卓識。謂《左傳》非扶助聖言,即博士云「左氏不傳《春秋》」之意也;非緣飾經旨,即範升云「左氏不祖孔子」之說也。治《春秋》者,誠能推廣陳商之言,分別經是經,《左氏》是史,離之雙美,毋使合之兩傷,則不至誤以史視《春秋》,而《春秋》大義微言可復明於世矣。
八、經學變古時代
[编辑]經學自唐以至宋初,已陵夷衰微矣。然篤守古義,無取新奇;各承師傳,不憑胸臆,猶漢、唐註疏之遺也。宋王旦作試官,題為「當仁不讓於師」,不取賈邊解師為眾之新說,可見宋初篤實之風。乃不久而風氣遂變。《困學紀聞》云:「自漢儒至於慶曆間,談經者守訓故而不鑿。《七經小傳》出而稍尚新奇矣。至《三經義》行,視漢儒之學若土梗。」據王應麟說,是經學自漢至宋初未嘗大變,至慶曆始一大變也。《七經小傳》,劉敞作,《三經新義》,王安石作,或謂《新義》多剿敞說。元祐諸公,排斥王學;而伊川《易傳》專明義理,東坡《書傳》橫生議論,雖皆傳世,亦各標新。司馬光《論風俗劄子》曰:「新進後生,口傳耳剽,讀《易》未識卦爻,已謂《十翼》非孔子之言;讀《禮》未知篇數,已謂《周官》為戰國之書,讀《詩》未盡《周南》、《召南》,已謂毛、鄭為章句之學;讀《春秋》未知十二公,已謂《三傳》可束之高閣。」陸遊曰:「唐及國初,學者不敢議孔安國、鄭康成,況聖人乎!自慶曆後,諸儒發明經旨,非前人所及;然排《系辭》,毀《周禮》,疑《孟子》,譏《書》之《胤征》、《顧命》,黜《詩》之序,不難於議經,況傳註乎!」案宋儒撥棄傳註,遂不難於議經。排《系辭》謂歐陽修,毀《周禮》謂修與蘇軾、蘇轍,疑《孟子》謂李覯、司馬光,譏《書》謂蘇軾,黜《詩序》謂晁說之。此皆慶曆及慶曆稍後人,可見其時風氣實然,亦不獨咎劉敞、王安石矣。
孔子以《易》授商瞿,五傳而至田何,又三傳為施讎、孟喜、梁丘賀,此《易》之正傳也。京房受《易》於焦延壽,託之孟氏,不相與同,多言卦氣占驗,此《易》之別傳也。鄭註言爻辰,虞註言納甲,不過各明一義,本旨不盡在此。鄭與荀爽皆費氏《易》;惟虞翻言家傳孟氏,而註引《參同契》,又言夢道士使吞三爻,則間本於道家。王弼亦費氏《易》,而旨近老氏,則亦涉道家矣。然諸儒雖近道家,或用術數,猶未嘗駕其說於孔子之上也。宋道士陳搏乃本太乙下行九宮之法,作先天後天之圖,託伏羲、文王之說而加之孔子之上。三傳得邵子,百其說益昌。邵子精數學,亦《易》之別傳,非必得於《河》、《洛》。程子不信邵子之數,其識甚卓。《易傳》言理,比王弼之近老氏者,為最純正。朱子以程子不言數,乃取《河》、《洛》九圖冠於所作《本義》之首。於是宋、元、明言《易》者,開卷即說先天後天。不知圖是點畫,書是文字;故漢人以《河圖》為八卦、《洛書》為九疇。宋人所傳《河圖》、《洛書》,皆黑白點子,是止可稱圖,不可稱書。而乾南坤北之位,是乾為君,而北面朝其臣。此皆百喙不能解者。是以先天後天說《易》者,皆無足觀。
《尚書》傳自伏生,今存《大傳》;而《洪範五行傳》專言祥異,則《書》之別傳也。太史公當武帝立歐陽《尚書》之時,所引《尚書》,必歐陽說,與伏傳多吻合。大小夏侯出,始小異。古文說出,乃大不同。今考《五經異義》引《古尚書說》,《五經疏》引馬、鄭遺說,如六卿、六宗、廣地萬里、服十二章之類,多援《周禮》以解唐、虞。夫《周禮》即屬周公手定之書,亦不可強堯、舜下從成周之制,是古文說已不可信矣。偽孔《傳》出,王肅雜采今古,與馬、鄭互有得失。諸儒去古未遠,雖間易其制度,未嘗變亂其事實也。至宋儒乃以義理懸斷數千年以前之事實,謂文王不稱王;戡黎是武王;武王但伐紂,不觀兵;周公惟攝政,未代王;無解於「王若曰孟侯朕其弟子封」之文,乃以為武王封康叔;《君奭》是周公留召公;王命周公後是留後治洛;並與古說不合。考之《詩》、《書》,皆言文王受命。伏《傳》、《史記》皆言文王稱王,以戡黎為文王事,非武王事。武王既可伐紂,何以必不可觀兵。伏《傳》言周公居攝;《史記》言周公踐位。又言武王時,康叔幼,未得封;《左氏傳》祝鮀明言周公封康叔,鮀以衛人說衛事,豈猶有誤!《史記》言《君奭》作於周公居攝時,非留召公。又言周公老於豐,薨於豐,未嘗留後治洛。唐置節度留後,古無此官名。皆變亂事實之甚者,孔《傳》尚無此說,故孔《傳》雖偽,猶愈於蔡《傳》也。疑孔《傳》始於宋吳棫。朱子繼之,謂「某嘗疑孔安國書是假,《書序》是魏、晉間人作。《書》凡易讀者皆古文,伏生所傳皆難讀,如何偏記其所難而易者全不能記。」朱子所疑,真千古卓識。蔡《傳》不從師說,殆因其序以傳心為說;傳心出虞廷十六字,不敢明著其偽乎!閻若璩作《古文疏證》,攻偽《書》、偽《傳》;毛奇齡為古文作《冤詞》。人多是閻非毛,實亦未可概論。閻攻偽《書》、偽《傳》極精,而據蔡《傳》則誤。毛不信宋儒所造事實,而一從孔傳,此則毛是而閻非者,學者當分別觀之。
《詩》,魯、齊、韓三家,《藝文志》以為魯最近之。《齊詩》五際六情,獨傳異義,則《詩》之別傳也。《韓詩》,唐時尚存,惜無傳人而亡。《毛傳》孤行,鄭《箋》間采魯、韓。自漢以後,說《詩》皆宗毛、鄭。宋歐陽修《本義》始辨毛、鄭之失,而斷以己意。蘇轍《詩傳》始以毛《序》不可盡信,止存其首句,而刪去其餘。南宋鄭樵《詩傳辨妄》始專攻毛、鄭,而極詆《小序》。當時周孚已反攻鄭樵。朱子早年說《詩》,亦主毛、鄭;呂祖謙《讀詩記》引朱氏曰,即朱子早年之說也。後見鄭樵之書,乃將《大小序》別為一編而辨之,名《詩序辨說》。其《集傳》亦不主毛、鄭,以《鄭》、《衛》為淫詩,且為淫人自言。同時陳傅良已疑之,謂:以城闕為偷期之所,彤管為淫奔之具,竊所未安。馬端臨《文獻通考》辨之尤詳,謂:夫子嘗刪《詩》,取《關雎》樂而不淫;今以文公《詩傳》考之,其為男女淫泆而自作者,凡二十有四,何夫子猶存之不刪!又引鄭六卿餞韓宣子所賦詩,皆文公所斥以為淫奔之人所作,而不聞被譏。乃知當如序者之說,不當如文公之說也。是朱子《詩集傳》,宋人已疑之。而朱子作《白鹿洞賦》,引《青衿》傷學校語,門人疑之而問,朱子答以序亦不可廢。是朱子作《集傳》,不過自成一家之言,非欲後人盡廢古說而從之也。王柏乃用其說而刪《詩》,豈朱子之意哉!
《春秋公羊》、《穀梁》,漢後已成絕學。《左氏》傳事不傳義,後人專習《左氏》,於《春秋》一經,多不得其解。王安石以《春秋》為斷爛朝報而廢之,後世以此詬病安石。安石答韓求仁問《春秋》曰:「此經比他經尤難,蓋《三傳》不足信也。」尹和靖云:「介甫不解《春秋》,以其難之也,廢《春秋》非其意。」據尹氏說,安石本不欲廢《春秋》者,然不信《三傳》,則《春秋》已廢矣。若以《春秋》為斷爛朝報,則非特安石有是言,專執《左氏》為《春秋》者皆不免有此意。信《左氏》家經承舊史、史承赴告之說,是《春秋》如朝報矣;不信《公》、《穀》家日月褒貶之例,而概以為闕文,是《春秋》如朝報之斷爛者矣。宋人治《春秋》者多,而不治顓門,皆沿唐人啖、趙、陸一派。如孫復、孫覺、劉敞、崔子方、葉夢得、呂本中、胡安國、高閌、呂祖謙、程公說、張洽、呂大圭、家鉉翁,皆其著者,以劉敞為最優,胡安國為最顯。元、明用胡《傳》取士,推之太高;近人又詆之太過,而胡《傳》卒廢。平心而論,胡氏《春秋》大義本孟子,一字褒貶本《公》、《穀》,皆不得謂其非。而求之過深,務出《公》、《穀》兩家之外;鍛煉太刻,多存託諷時事之心。其書奏御經筵,原可藉以納約。但尊王攘夷,雖《春秋》大義;而王非唯諾趨伏之可尊,夷非一身兩臂之可攘。胡《傳》首戒權臣,習藝祖懲艾黃袍之非,啟高宗猜疑諸將之意。王夫之謂岳侯之死,其說先中於庸主之心。此其立言之大失,由解經之不明也。崔子方《春秋本例》,以日月為本,在宋儒中,獨能推明《公》、《穀》;而所作《經解》並糾《三傳》,未能專主一家。朱子云:「《春秋》義例……不能自信於心,故未嘗敢措一辭。」此朱子矜慎之處,亦由未能專信《公》、《穀》,故義例無所依據也。
三《禮》本是實學,非可空言;故南北學分,而三《禮》皆從鄭註;皇、熊說異,而皆在鄭註範圍之中。宋時三禮之學,講習亦盛。王安石以《周禮》取士。後有王昭禹、易袚、葉時,皆可觀。《儀禮》有李如圭《集釋》、《釋宮》,張淳《識誤》,並實事求是之學。《禮記》,衛湜《集說》一百六十卷,采摭宏富,可比李鼎祚之集《周易》。而陳祥道之《禮書》一百五十卷,貫通經傳,晁公武、陳振孫服其精博。竊謂祥道之書,博則有之,精則未也。宋人治經,務反漢人之說。以禮而論,如謂郊禘是一,有五人帝,無五天帝,魏王肅之說也。禘是以祖配祖,非以祖配天,唐趙匡之說也。此等處,前人已有疑義,宋人遂據以詆漢儒。三代之禮久亡,漢人去古未遠,其說必有所受。古時宮室制度,至漢當有存者。如周之靈臺,漢時猶在,非後人臆說所能奪也。若古禮之不宜於今者:郊禘一歲屢行,天子難於親出;宗廟四代選毀,人情必疑不安。後世天則每歲一郊,祖則同堂異室,此皆不必強摹古禮,亦不必以古禮為非,宋人盡反先儒,一切武斷;改古人之事實,以就我之義理;變三代之典禮,以合今之制度;是皆未敢附和以為必然者也。朱子《儀禮經傳通解》,以十七篇為主,取大、小戴及他書傳所載系於禮者附之,僅成家、鄉、邦國、王朝禮,喪、祭二禮未就而朱子歿,黃榦續成之。其書甚便學者,為江永《禮經綱目》、秦蕙田《五禮通考》所自出。
宋人不信註疏,馴至疑經;疑經不己,遂至改經、刪經、移易經文以就己說,此不可為訓者也。世譏鄭康成好改字;不知鄭《箋》改毛,多本魯、韓之說;尋其依據,猶可征驗。註《禮記》用盧、馬之本,當如盧植所云「發起紕繆」;註云「某當為某」,亦必確有憑依。《周禮》故書,不同《儀禮》;今古文異,一從一改,即以《齊》、《古》考《魯論》之意。《儀禮》之《喪服傳》,《禮記》之《玉藻》、《樂記》,雖明知為錯簡,但存其說於註,而不易其正文。先儒之說經,如此其慎,豈有擅改經字者乎!唐魏征作《類禮》,改易《禮記》次序,張說駮之,不行,猶得謹嚴之意。乃至宋而風氣大變。朱子註《論語》,不刪重出之章;「與其進也」三句,不鉤轉其文,但存其說於註。註《詩》「爰其適歸」,云《家語》作奚,而不改為奚;據古本「上帝甚蹈」,云《國語》作神,而不改為神;體例猶未失也。獨於《大學》,移其文,又補其傳;《孝經》分經傳,又刪經文;未免宋人習氣。而移《大學》先有二程子,刪《孝經》云本胡侍郎、汪端明,則未可盡為朱子咎。若王柏作《書疑》,將《尚書》任意增刪;《詩疑》刪《鄭》、《衛》,《風雅頌》亦任意改易;可謂無忌憚矣。《四庫提要》斥之曰:「柏何人斯,敢奮筆以進退孔子哉!」經學至斯,可云一厄。他如俞廷椿《復古編》,割裂五官,以補冬官;吳澄《禮記纂言》,將四十九篇顛倒割裂,私竄古籍,使無完膚。宋、元、明人說經之書,若此者多,而實宋人為之俑始。
九、經學積衰時代
[编辑]唐、宋明經取士,猶是漢人之遺;而唐不及漢,宋又不及唐者,何也?漢以經術造士,上自公卿,下逮掾吏,莫不通經。其進用,或由孝廉茂才,或由賢良對策。若射策中科,止補文學掌故、博士弟子員,非高選也。唐之帖經,猶漢之射策;其學即淺,而視之又不重。所重視者,詩賦之辭,時務之策,皆非經術。援經義對策者,僅一劉蕡引《春秋》正始之文,發宦侍無君之隱。以直言論,固屬朝陽之鳳;以經義論,亦同獨角之麟;而唐不能用。此其所以不及漢也。宋仁宗始復明經科,神宗變帖經為墨義。貼經之記誦屬實,非數年不為功;墨義之文字蹈空,即一時可猝辦。唐時帖括全寫註疏,議者病其不能通經。權德輿謂註疏猶可以質驗;不者,儻有司率情,上下其手,既失其末,又不得其本,則蕩然矣。宋用墨義,正如權德輿所料。又專用王氏《新學》,不遵古義。蘇軾以為黃茅白葦,徐禧言竊襲人語不求心通者相半,此其所以並不及唐也。且宋以後,非獨科舉文字蹈空而已,說經之書,亦多空衍義理,橫發議論,與漢、唐註疏全異。朱子答人問胡安定云:「尋常亦不滿於胡說,解經不使道理明白,卻說其中多使故事,大與做時文答策相似。」夫以胡安國《春秋傳》,後世頒之學官,用以取士者,猶不免與時文答策相似;皆由科舉之習深入人心,不可滌除。故論經學,宋以後為積衰時代。
科舉取士之文而用經義,則必務求新異,以歆動試官;用科舉經義之法而成說經之書,則必創為新奇,以煽惑後學。經學宜述古而不宜標新;以經學文字取人,人必標新以別異於古。一代之風氣成於一時之好尚,故立法不可不慎也。元、明之經義,本於宋熙寧中王安石所立墨義之法,命呂惠卿、王雱等為之,而安石自撰《周禮義》,使雱撰《詩》、《書義》,名為《三經新義》,頒行天下。夫既名為《新義》,則明教人棄古說,以從其新說。陳後山《談叢》言:荊公《新義》行,舉子專誦王氏章句而不解義。荊公悔之曰:「本欲變學究為秀才,不謂變秀才為學究。」是安石立法不善,當時已自悔其失;而其書至南宋始廢。趙鼎謂安石「設虛無之學,敗壞人才」;陳公輔謂安石使學者習其所為《三經新義》;皆穿鑿破碎無用之空言也。南宋雖廢《新義》,而仍用其墨義之法。朱子謂經義甚害事,分明是侮聖人之言,詩賦卻無害。朱子豈不知經義取士優於詩賦,而其言如是,則當時經義為經之蠹可知。元人因之,而制為四書五經疑。明初用四書疑,後乃改四書五經義。其破承原起之法,本於元王充耘《書義矜式》,又本於呂惠卿、王雱之墨義。名為明經取士,實為荒經蔑古之最。明時所謂經學,不過蒙存淺達之流;即自成一書者,亦如顧炎武云:明人之書,無非盜竊。弘治以後,經解皆隱沒古人名字,將為己說而已。其見於《四庫存目》者,新奇謬戾,不可究詰。《五經》掃地,至此而極。
宋人說經之書傳於今者,比唐不止多出十倍,乃不以為盛而以為衰者,唐人猶守古義而宋人多務新義也。唐人經說傳世絕少,此亦有故。考《唐書經籍志》,唐人自為之書二萬八千餘卷,《五經》義說著於錄者凡數十種,則亦未為鮮矣。而今所傳不及什一,由於其時刊本未出,傳鈔不易,一遇兵燹,蕩為煨燼。世傳古籍,唐以前什一二,宋以後什八九。此非特唐人所著之書為然,亦非特唐人所著經說為然也。又自宋末元、明,專用宋儒之書取士,註疏且束高閣,何論註疏之外!於是唐以前古籍之不亡於兵燹者,盡亡於宋以後。所以唐人經說傳世寥寥。宋則刊刻已行,流傳甚易,宜其存多佚少。今所傳宋人文集說部皆十倍於唐人,非止經說。是未可以經說之多寡判唐、宋之優劣也。五代極亂之時,忽開文明之象;如鋟木一事,實為藝林之珍。《五代會要》,後唐長興三年始依《石經》文字刻九經印板。經書之有木板,實始於此。逮兩宋而刻本多。此宋以後之書所以多傳於今日也。
漢學至鄭君而集大成,於是鄭學行數百年;宋學至朱子而集大成,於是朱學行數百年。懿彼兩賢,師法百祀。其巍然為一代大宗者,非特以學術之閎通,實由制行之高卓也。以經學論,鄭學、朱學皆可謂小統一時代。鄭學統一,惟北學為然;所謂寧道孔、孟誤,諱言鄭、服非;若南學,則兼用偽孔、王、杜,而不盡宗鄭、服;是猶未得為統一也。朱學統一,惟南方最早。金、元時,程學盛於南,蘇學盛於北。北人雖知有朱夫子,未能盡見其書。元兵下江、漢,得趙復,朱子之書始傳於北。姚樞、許衡、竇默、劉因輩翕然從之。於是元仁宗延祐,定科舉法,《易》用朱子《本義》,《書》用蔡沈《集傳》,《詩》用朱子集《傳》,《春秋》用胡安國《傳》,惟《禮記》猶用鄭註,是則可謂小統一矣。尤可異者,隋平陳而南並於北,經學乃北反並於南;元平宋而南並於北,經學亦北反並於南。論兵力之強,北常勝南;論學力之盛,南乃勝北。隋、元前後遙遙一轍,是豈優勝劣敗之理然歟?抑報復循環之道如是歟?
論宋、元、明三朝之經學,元不及宋,明又不及元。宋劉敞、王安石諸儒,其先皆嘗潛心註疏,故能辨其得失。朱子論疏,稱《周禮》而下《易》、《書》,非於諸疏功力甚深,何能斷得如此確鑿。宋儒學有根柢,故雖撥棄古義,猶能自成一家。若元人則株守宋儒之書,而於註疏所得甚淺。如熊朋來《五經說》,於古義古音多所抵牾,是元不及宋也。明人又株守元人之書,於宋儒亦少研究。如季本、郝敬多憑臆說,楊慎作偽欺人,豐坊造《子貢詩傳》、《申培詩說》以行世而世莫能辨,是明又不及元也。顧炎武論《書傳會選》云:「其傳中用古人姓名、古書名目,必具出處,兼亦考證典故。蓋宋、元以來諸儒之規模猶在。而其為此書者,皆自幼為務本之學,非由八股出身之人,故所著之書雖不及先儒,而尚有功於後學。……自八股行而古學棄,《大全》出而經說亡。」其論明之不及宋、元,可謂深切。元、明人之經說,惟元趙汸《春秋屬詞》,義例頗明。孔廣森治《公羊》,其源出於趙汸。明梅鷟《尚書考異》,辨古文之偽,多中肯綮,開閻若璩、惠棟之先。皆鐵中錚錚、庸中佼佼者也。
明永樂十二年,敕胡廣等修《五經大全》,頒行天下。此一代之盛事,自唐修《五經正義》後,越八百餘年而再見者也。乃所修之書,大為人姍笑。顧炎武謂:《春秋大全》全襲元人汪克寬《胡傳纂疏》,《詩經大會》全襲元人劉瑾《詩傳通釋》。其三經,後人皆不見舊書,亦未必不因前人也。取已成之書,鈔謄一過,上欺朝廷,下誑士子,唐、宋之時,有是事乎!經學之廢,實自此始。《四庫提要》更加考定,謂《周易大全》割裂董楷、董真卿、胡一桂、胡炳文四家之書,饾饤成編;《書傳大全》亦剿襲陳櫟《尚書集傳纂疏》、陳師凱《書蔡傳旁通》;《禮記大全》采諸儒之說凡四十二家,而以陳澔《集說》為主,澔書之列於學官自此書始。案官修之書,多剿舊說,唐修《正義》,已不免此。惟唐所因者,六朝舊籍,故該洽猶可觀。明所因者,元人遺書,故譾陋為尤甚。此《五經正義》至今不得不鉆研,《五經大全》入後遂盡遭唾棄也。元以宋儒之書取士,《禮記》猶存鄭註;明並此而去之,使學者全不睹古義,而代以陳澔之空疏固陋,《經義考》所目為兔園冊子者。故經學至明為極衰時代。而剝極生復,貞下起元,至國朝,經學昌明,乃再盛而骎骎復古。
十、經學復盛時代
[编辑]經學自兩漢後,越千餘年,至國朝而復盛。兩漢經學所以盛者,由其上能尊崇經學、稽古右文故也。國朝稽古右文,超軼前代。康熙五十四年,御纂《周易折中》二十二卷;乾降二十年,御纂《周易述義》十卷;康熙六十五年,欽定《書經傳說匯纂》二十四卷,欽定《詩經傳說匯纂》二十卷,序二卷;乾隆二十年,御纂《詩義折中》二十卷;乾隆十三年,欽定《周官義疏》四十八卷,欽定《儀禮義疏》四十八卷;欽定《禮記義疏》八十二卷;康熙三十八年,欽定《春秋傳說匯纂》三十八卷;乾隆二十三年,御纂《春秋直解》十六卷;乾隆四十七年,欽定《四庫全書總目》,以經部列首,分為十類。夫漢帝稱制臨決,未及著為成書;唐宗御註《孝經》,不聞遍通六藝。今鴻篇鉅制,照耀寰區;頒行學官,開示蒙昧;發周、孔之蘊,持漢、宋之平。承晚明經學極衰之後,推崇實學,以矯空疏,宜乎漢學重興,唐、宋莫逮。乾隆五十八年,詔刊十三經於太學,依開成《石經》,參以善本,多所訂正。嘉慶八年,復命廷臣磨改,以期盡善,尤為一代盛典,足以別黑白而定一尊。
凡事有近因,有遠因。經學所以衰而復盛者,一則明用時文取士,至末年而流弊已甚。顧炎武謂八股之害,甚於焚書。閻若璩謂不通古今,至明之作時文者而極。一時才俊之士,痛矯時文之陋,薄今愛古,棄虛崇實,挽回風氣,幡然一變。王夫之、顧炎武、黃宗羲皆負絕人之姿,為舉世不為之學。於是毛奇齡、閻若璩等接踵繼起,考訂校勘,愈推愈密。欺為近因。一則朱子在宋儒中,學最篤實。元、明崇尚朱學,未盡得朱子之旨。朱子常教人看註疏,不可輕議漢儒。又云:「漢、魏諸儒,正音讀,通訓詁,考制度,辨名物,其功博矣。」後以宋孝宗崩,寧宗應承重,而無明據,未能折服異議;及讀《儀禮疏》,鄭答趙商問父有廢疾而為其祖服制三年斬,乃大佩服。謂禮經之文誠有闕略,不無待於後人;向使無鄭康成,則此事誠未有斷決。朱子晚年修《儀禮經傳通解》,蓋因乎此;惜書未成而歿。元、明乃專取其中年未定之說取士,士子樂其簡易。而元本不重儒,科舉不常行;明亦不尊經,科舉法甚陋。慕宗朱之名,而不究其實,非朱子之過也。朱子能遵古義,故從朱學者,如黃震、許謙、金履祥、王應麟諸儒,皆有根柢。王應麟輯《三家詩》與鄭《易註》,開國朝輯古佚書之派。王、顧、黃三大儒,皆嘗潛心朱學,而加以擴充,開國初漢,宋兼采之派。斯為遠因。聖人之經,本如日月,光景常新,有此二因,而又恭逢右文之朝,宜其由衰而復盛矣。
由衰復盛,非一朝可至;由近復古,非一蹴能幾。國初諸儒治經,取漢、唐註疏及宋、元、明人之說,擇善而從。由後人論之,為漢、宋兼采一派;而在諸公當日,不過實事求是,非必欲自成一家也。江藩作《漢學師承記》,以為梨洲、亭林兩家之學,皆深入宋儒之室,但以漢學為不可廢,多騎墻之見、依違之言,豈真知灼見者,乃以黃、顧二公附於冊後。竊謂如江氏說,國初諸儒無一真知灼見者矣,豈獨黃、顧二公!《師承記》首列閻若璩,江氏必以閻為真知灼見;案閻氏之功在考定古文之偽,而其《疏證》信蔡《傳》臆造之事實,邵子意推之年代;其說《詩》,以王柏《詩疑》為然,謂《鄭》、《衛》為可刪;乃誤沿宋學,顯背漢儒者。江刻於黃、顧而寬於閻,是並閻氏之書未之考也。當時如胡渭《易圖明辨》,能辟《圖》、《書》之謬,而《洪範》並攻漢儒。陳啟源《毛詩稽古編》能駮宋以申毛,而經說間談佛教。萬斯大、方苞等兼通《三禮》,多信宋而疑漢。其不染宋學者,惟毛奇齡;而毛務與朱子立異。朱子疑偽孔古文,而毛以偽孔為可信;朱子信《儀禮》,而毛以《儀禮》為可疑;此則朱是而毛非者。雖由門戶之見未融,實以途徑之開未久也。此等處宜分別觀之,諒其求實學之苦心,勿遽責以守顓門之絕業。
雍、乾以後,古書漸出,經義大明。惠、戴諸儒,為漢學大宗,已盡棄宋詮,獨標漢幟矣。惠周惕子士奇,孫棟,三世傳經。棟所造尤邃,著《周易述》、《古文尚書考》、《春秋補註》、《九經古義》等書。論者擬之漢儒,在何邵公、服子慎之間。而惠氏紅豆山齋楹帖云:「《六經》宗孔、孟,百行法程、朱。」是惠氏之學未嘗薄宋儒也。戴震著《毛鄭詩考正》、《考工記圖》、《孟子字義疏證》、《儀禮正誤》、《爾雅文字考》,兼通歷算聲韻,其學本出江永,稱永學自漢經師康成後,罕其儔匹。永嘗註《朱子近思錄》;所著《禮經綱目》,亦本朱子《儀禮經傳通解》。戴震作《原善》、《孟子字義疏證》,雖與朱子說經牴牾,亦只是爭辨一理字。《毛鄭詩考正》嘗采朱子說。段玉裁受學於震,議以震配享朱子祠。又跋朱子《小學》云:「或謂漢人言小學謂六書,非朱子所云,此言尤悖。夫言各有當;漢人之小學,一藝也;朱子之小學,蒙養之全功也。」段以極精小學之人,而不以漢人小學薄朱子《小學》。是江、戴段之學未嘗薄宋儒也。宋儒之經說雖不合於古義,而宋儒之學行實不愧於古人。且其析理之精,多有獨得之處。故惠、江、戴、段為漢學幟誌,皆不敢將宋儒抹殺。學求心得,勿爭門戶;若分門戶,必起詬爭。江藩作《國朝漢學師承記》,焦循貽書諍之,謂當改《國朝經學師承記》,立名較為渾融。江藩不從,方東樹遂作《漢學商兌》,以反攻漢學。平心而論,江氏不脫門戶之見,未免小疵;方氏純以私意肆其謾罵,詆及黃震與顧炎武,名為揚宋抑漢,實則歸心禪學,與其所著《書林揚觶》,皆陽儒陰釋,不可為訓。
國朝經師,能紹承漢學者,有二事。一曰傳家法,如惠氏祖孫父子,江、戴、段師弟,無論矣。惠棟弟子有餘蕭客、江聲。聲有孫沅,弟子有顧廣圻、江藩。藩又受學余蕭客。王鳴盛、錢大昕、王昶皆嘗執經於惠棟。錢大昕有弟大昭,從子塘、坫、東垣、繹、侗。段玉裁有婿龔麗正,外孫自珍。金榜師江永。王念孫師戴震,傳子引之。孔廣森亦師戴震。具見《漢學師承記》。他如陽湖莊氏《公羊》之學,傳於劉逢祿、龔自珍、宋翔鳳;陳壽祺《今文尚書》、《三家詩》之學,傳子喬樅;皆淵源有自者。一曰守顓門。阮元云:「張惠言之《虞氏易》,孔廣森之《公羊春秋》,皆孤家專學也。」阮氏所舉二家之外,如王鳴盛《尚書後案》,專主鄭義;孫星衍《尚書今古文註疏》,兼明今古;陳喬樅《今文尚書經說考》,專考今文;胡承珙《毛詩後箋》,陳奐《毛詩傳疏》,專宗《毛詩》;迮鶴壽《齊詩翼奉學》,發明齊《詩》;陳喬樅《三家詩遺說考》,兼考魯、齊、韓《詩》;淩曙、孔廣森、劉逢祿皆宗《公羊》,陳立《義疏尤備》;柳興宗《穀梁大義述》,許桂林《穀梁釋例》,皆主《穀梁》,鐘文烝《補註》尤備;《周官》有沈彤《祿田考》,王鳴盛《軍賦說》,戴震《考工記圖》;《儀禮》有胡匡衷《釋官》,胡培翚《正義》;《論語》有宋翔鳳《說義》,劉寶楠《正義》;《孟子》有焦循《正義》;《爾雅》有邵晉涵《正義》,郝懿行《義疏》;皆卓然成家者。家法顓門,後漢已絕,至國朝乃能尋墜緒而繼宗風。傳家法則有本原,守顓門則無淆雜。名家指不勝屈,今姑舉其犖犖大者。
國朝經師有功於後學者有三事。一曰輯佚書。兩漢今文家說亡於魏、晉;古文家,鄭之易,馬、鄭之《書》,賈、服之《春秋》,亡於唐、宋以後。宋王應麟輯《三家詩》、鄭氏《易註》,雖蒐采未備,古書之亡而復存者實為首庸。至國朝而此學極盛。惠棟教弟子,親授體例,分輯古書。余蕭客《古經解鉤沈》,采唐以前遺說略備。王謨《漢魏遺書鈔》,章宗源《玉函山房叢書》,輯漢、魏、六朝經說尤多。孫星衍輯馬、鄭《尚書註》,李貽德述《左傳賈》、《服註》,陳壽祺、喬樅父子考《今文尚書》、《三家詩》。其餘間見諸家叢書,抱闕守殘,得窺崖略,有功後學者,此其一。一曰精校勘。校勘之學,始於《顏氏家訓》、《匡謬正俗》等書。至宋,有三劉、宋祁之校史。宋、元說部,間存校訂,然未極精審,說經亦非顓門。國朝多以此名家,戴震、盧文弨、丁傑、顧廣圻尤精此學。阮元《十三經校勘記》,為經學之淵海。余亦間見諸家叢書,刊誤訂訛,具析疑滯,有功後學者,又其一。一曰通小學。古人之語言文字與今之語言文字異;漢儒去古未遠,且多齊、魯間人,其說經有長言、短言之分,讀為、讀若之例。唐人已不甚講,宋以後更不辨。故其解經,如冥行擿埴,又如郢書燕說,雖可治國,而郢人之意不如是也。小學兼聲音故訓。宋吳棫、明陳第講求古音,猶多疏失。顧炎武《音學五書》,始返於古。江、戴、段、孔,益加闡明。是為音韻之學。段玉裁《說文解字註》,昌明許慎之書。同時有嚴可均、鈕樹玉、桂馥,後有王筠、苗夔諸人,益加闡明。是為音韻兼文字之學。經師多通訓詁假借,亦即在音韻文字之中;而經學訓詁以高郵王氏念孫、引之父子為最精,郝懿行次之。是為訓詁之學。有功於後學者,又其一。
國朝經學凡三變。國初,漢學方萌芽,皆以宋學為根柢,不分門戶,各取所長,是為漢、宋兼采之學。乾隆以後,許、鄭之學大明,治宋學者已鮮。說經皆主實證,不空談義理。是為專門漢學。嘉、道以後,又由許、鄭之學導源而上,《易》宗虞氏以求孟義,《書》宗伏生、歐陽、夏侯,《詩》宗魯、齊、韓三家,《春秋》宗《公》、《穀》二傳。漢十四博士今文說,自魏、晉淪亡千餘年,至今日而復明。實能述伏、董之遺文,尋武、宣之絕軌。是為西漢今文之學。學愈進而愈古,義愈推而愈高;屢遷而返其初,一變而至於道。學者不特知漢、宋之別,且皆知今、古文之分。門徑大開,榛蕪盡辟。論經學於今日,當覺其易,而不患其難矣。乃自新學出,而薄視舊學,遂有燒經之說。聖人作經,以教萬世,固無可燒之理;而學之簡明者有用,繁雜者無用,則不可以不辨。《漢書藝文志》曰:「古者,三年通一藝,用日少而畜德多。」此簡明有用之學也。又曰:「後世便辭巧說,幼童守一藝,白首而後能言。」此繁雜無用之學也。今欲簡明有用,當如《漢志》所云「存大體,玩經文」而已。如《易》主張惠言《虞氏義》,參以焦循《易章句》、《通釋》諸書;《書》主伏《傳》、《史記》,輔以兩漢今文家說;《詩》主魯、齊、韓三家遺說,參以毛《傳》、鄭《箋》;《春秋》治《公羊》者主何《註》、徐《疏》,兼采陳立之書;治《左氏》者,主賈、服遺說,參以杜《解》;《三禮》主鄭《註》,孔、賈《疏》,先考其名物制度之大而可行於今者,細碎者姑置之。後儒臆說,極屏勿觀。則專治一經,固屬易事;兼通各經,亦非甚難。能考其源流而不迷於塗徑,本漢人治經之法;求漢人致用之方,如《禹貢》治河、《洪範》察變之類,兩漢人才之盛必有復見於今日者,何至疑聖經為無用以孔教為可廢哉!
《皇清經解》、《續皇清經解》二書,於國朝諸家,蒐輯大備;惟卷帙繁富,幾有累世莫殫之疑;而其中卓然成家者,實亦無幾;一知半解,可置不閱。今之治經者,欲求簡易,惟有人治一經,經主一家;其餘各家,皆可姑置;其他各經,更可從緩。漢註古奧,唐疏繁復,初學先看註疏,人必畏難,當以近人經說先之。如前所列諸書。急宜研究。或猶以為陳義太高,無從入手,則《書》先看孫星衍《今古文註疏》,《詩》先看陳奐《毛氏傳疏》亦可。但能略通大義,確守古說,即已不愧顓門之學。此古之治經者所以重家法而貴顓門也。國朝諸儒有承家法而守顓門者,亦有無家法而非顓門者;今主一家,當取其有家法與顓門者主之。《國朝漢學師承記》具列家法顓門甚詳,其成書在乾、嘉之間,故後出者未著於錄。嘉、道後,治今文說者,《師承記》皆不載,《皇清經解》亦未收其書,書具見於《續經解》中,故《續經解》更切要於前《經解》也。學者誠能於經學源流正變研究一過,即知今之經學,無論今文古文、專學通學,國朝經師莫不著有成說,津逮後人。以視前人之茫無途徑者,實為事半功倍。蓋以了然於心目,則擇從甚易,不至費日力而增葛藤。惟西漢今文近始發明,猶有待於後人之推闡者,有誌之士,其更加之意乎!
《四庫提要》經部總敘曰:「自漢京以後,垂二千年;儒者沿波,學凡六變。其初專門授受,遞稟師承;非惟訓詁相傳,莫敢同異;即篇章字句,亦恪守所聞。其學篤實謹嚴,及其弊也拘。王弼、王肅,稍持異議。流風所扇,或信或疑。越孔、賈、啖、陸,以及北宋孫復、劉敞等,各自論說,不相統攝。及其弊也雜。洛、閩繼起,道學大昌;擺落漢、唐,獨研義理;凡經師舊說,俱排斥以為不足信。其學務別是非,及共弊也悍。〈(原註:如王柏、吳澄攻駁經文動輒刪改之類。)〉學脈旁分,攀援日眾;驅除異己,務定一尊。自宋末以逮明初,其學見異不遷,及其弊也黨。〈(原註:如《論語集註誤》引包咸夏瑚商璉之說,張存中《四書通證》即闕此一條以諱其誤。又如王柏刪三十二篇,許謙疑之,吳師道反以為非之類。)〉主持太過,勢有所偏;才辨聰明,激而橫決。自明正德、嘉靖以後,其學各抒心得,及其弊也肆。〈(原註:如王守仁之末派,皆以狂禪解經之類。)〉空談臆斷,考證必疏,於是博雅之儒,引古義以抵其隙。國初諸家,其學徵實不誣,及其弊也瑣。〈(原註:如一字音訓動辨數百言之類。)〉」案二千年經學升降得失,《提要》以數十言包括無遺,又各以一字斷之。所謂拘者,兩漢之學也;雜者,魏、晉至唐及宋初之學也;悍者,宋慶曆後至南宋之學也;黨者,宋末至元之學也;肆者,明末王學也;瑣者,國朝漢學也。《提要》之作,當惠、戴講漢學專宗許、鄭之時,其繁稱博引,間有如漢人三萬言說「若稽古」者。若嘉、道以後,講求今文大義微言,並不失之於瑣,學者可以擇所從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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